“按你這麼說,生魂被束的人,就隻能乖乖等著別人來救。”苗紅兒不緊不慢走到付雲身後,伸手搭在他的肩頭,笑嘻嘻地問道,“難道就沒有人能夠自行掙脫的嗎?”
神殿內那聲音道:“年紀輕輕,心氣倒是不小。我在這裡守了這麼些年,自解心鏈之人固然也有那麼幾位。就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性了。”
苗紅兒笑道:“那我就試試。”
她說這句話的同時,突然出手,一手扭住付雲的胳膊,腳下一絆,將付雲扭轉手臂壓在地面上。隨後伸出另一隻手臂,握住了門上那條會使人石化的鐵鏈,用力一扯。那鐵鏈發出一聲清響聲,輕輕松松碎裂了。
苗紅兒這一套動作令所有人猝不及防,誰也沒想到剛剛還笑嘻嘻說話的她,下一秒就行動了。
她扯斷了縛心鏈,松開付雲,慢慢站起身來,手上那條粗重的鐵索漸漸潰散,化為星星點點的藍光,盡數隱沒入她的體內。
付雲一下站起身來,臉色煞白,咬牙切齒,“苗紅兒,你!”
苗紅兒笑嘻嘻的:“雖然你修為比我厲害,可惜體術還是差了些。別忘了,我才是逍遙峰的大師姐,排資論輩,也該我先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面目上已經隱隱現出灰敗之色,是開始石化的表徵。
穆雪兩步跨上臺階,扶住她的手臂,心裡是真的急了。
苗紅兒抬起已經開始僵硬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腦袋,“小雪不要怕,你我修行之人,行事當唯本心,是我的劫難便躲不過,也不用躲。你放心跟著你師兄先進去,你師姐很強的,很快就能擺脫這個束縛,跟上你們。”
她的雙腳已經完全固化,巖石的灰黑色開始逐漸在健康的肌膚上如水一般擴散開來。
付雲看著這樣的苗紅兒,抿著嘴握緊了拳頭,
苗紅兒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師弟勉強笑了笑,“別氣了,你是我們歸源宗最強的弟子,由你進去,比我更合適一點。”
死氣沉沉的灰色從她的脖頸蔓延上來,向著臉部合圍。
“有件事吧,我其實一直想和你說,不如借這個機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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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時候,不太懂事,總是欺負你。”
“其實並不是討厭你,就是想找你玩,又不好意思說。”
“對不起啊,師姐和你道歉了。”
她那漂亮的笑容,終於凝固在了臉上。摸在穆雪腦袋上溫暖的手,也失去了溫度,僵硬地被生機全無的灰色取代,凝固在了空中。
穆雪抬起頭,透過那灰色的指縫,凝望那張變成石頭的熟悉臉面。
她踮起腳尖,握了握那凝固在空中的手掌,扭頭就向敞開了的鐵門走去。
岑千山從後伸手拉住了她,“我正要去無盡池,我保證全力替你取來池水便是。此地危機重重,你還……這麼小。就待在門外守著你師姐,好不好?”
穆雪回頭看向他,“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是為了師兄師姐才來的這裡,剛剛我突然明白了。此地的這一番旅程,對我來說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數,讓我得以煉自己的心,度我自己的劫。”
她轉頭看向那道敞開了的鐵門,“以我此刻的心境來說,這個神殿隻怕我是不能避,也不該避。小……我們一起進去吧。”
付雲轉身第一個邁入了那道泛起白光的鐵門。
穆雪回頭看了岑千山一眼,握著他的手,一道跨進門內那一片白光之中。
第39章
付雲一腳踩進門內, 踩到了一塊柔軟的織錦地毯上。
這是一間雅致的書房,臨窗一張黃花梨木大案,擺放著洮河石的砚, 善璉湖的筆。牆上掛著吳道玄的神仙圖, 懷素的狂草貼。
這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地方,付雲卻對此太過熟悉, 他在這裡幾乎渡過了童年的大部分時期。
一個端著水盆入內的宮女, 哐當一聲打翻了手中的水,欣喜萬分地跪伏在地上, “殿下,殿下怎麼回來了?”
……
入仙山修行多年的皇長子突然回宮,消息迅速在這個沿海小國的宮城內傳開了。
此刻一身雲紋素袍,頭梳道髻的付雲居於靜室內。
雙膝盤坐, 兩手於身前抱訣。
這本是他從小到大最為熟悉的姿勢, 但不知為何, 在熟悉的家中, 他的心卻總是不能寧靜。
隻不過回家探親,為什麼會有這樣強烈的焦慮感?
但他從來都是一個十分克己自律的人。即便心中再煎熬,依舊努力調息入靜。
在定境之中,下意識讓神識覆蓋出去, 以期能尋找自己心不靜的根源所在。
神識如潮水一般鋪陳, 不遠處的回廊上, 兩個宮女捧著食盒邊走邊悄悄說話,“世上怎麼會有殿下這般的人物,我看到他一眼, 心都要醉了。這趟回來,他不再上山了吧?”
再往外一些, 弟弟付珍所在的宮殿內,兩位內侍面色凝重。
“可有打聽仔細,皇長子為何突然回來,是不是從此便要長居宮中?”
“皇長子自幼文武雙全,又接了仙緣,在百官心目之中聲譽極高,若是他覬覦東宮之位,殿下危矣。”
“再派人去,務必要盯緊那邊的一舉一動。”
宮殿的另一頭,母親的寢殿內,弟弟付珍正膩歪在母親身邊討要一件心愛之物。
“坐好了。多大的人了,還這副模樣。”皇後推開他,嗔怪道,“你大哥回來了,多和他學學。你但凡能有你兄長的一半,我也就放心了。”
付珍並不惱怒,笑嘻嘻地說話,“我才不要,哥哥那是要做神仙的人,我哪裡比得,我不過是母後膝下的一隻猴兒,平日能逗母親開懷一笑便行啦。”
母親寵溺著伸出手指在他額心點了點,“你啊。”
再遠一些的宮學內,年邁的先生吹著胡子衝一群背不出書的小豆丁發脾氣,“當年皇長子在學堂的時候,就沒有一篇背不出來的文章,從未讓夫子這般勞心,爾輩如何不引為楷模?”
剛剛被打過手心的小皇子、小皇女們嘀嘀咕咕,
“大哥,大哥,是我們的楷模,這話我從小都聽膩了,你們說大哥真的一次都沒被夫子打過手心的麼?”
“皇長兄是神仙,可以不用睡覺,當初想來是要比我們學得快一些。”
“我宮裡嬤嬤說,皇長兄七歲就把四書通讀了。”
“我也聽說神仙都是不用吃飯,也不用如廁的。所以天天讀書,不容易惹夫子生氣。我就老在學堂上想去解手,剛剛才被夫子罵了。”
“這樣看起來,做神仙好像也沒什麼好處。”
付雲將神識收了回來,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寧靜,反而有一種更加窒息的束縛感。
“師尊,弟子這是怎麼了。”他坐在黃庭之中,在心中問自己的師長,更問得是自己的內心。
黃庭之內景物變幻,仿佛回到那個草木恣意生長的逍遙峰。
一身青衣的師長依稀出現在眼前,嘆了口氣道,“雲兒,你什麼都好,隻是把自己束得太緊了。你可以放松一點,不用這般日日用功,和師姐師弟們出去玩一玩好了。大比這種事,我們逍遙峰是否第一其實不打緊。”
付雲不解地想道。我自小得師尊教導,倍浴師恩,自然要在大比中奪魁,好讓師尊引以為傲才是弟子所為。
師尊笑著說,“師父喜愛的,是雲兒你這個人。而不是你身外的這些光環。即便你不拿第一,也是一樣是師父心中引以為傲的好徒兒。”
一旁高處的樹叉上,坐著一個啃著蘋果的女孩,“小小年紀,學得那麼固執幹什麼。在這裡,我才是師姐,你一個做小師弟的,隻要安心玩耍就可以了。”
付雲看著那張被煙灰燻黑的面孔,心中咯噔響了一聲。
在他眼前的一片靜水中,緩緩升起了一扇被粗大鐵鏈交錯緊緊鎖住的門。
付雲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拉斷了那條沉重的枷鎖,推開門向內走去。
……
穆雪坐在她熟悉的工作臺邊忙碌著。
銀色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屋內,照在屋子角落裡那些堆積成山的大大小小傀儡上。
穆雪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工作了多久,師尊的命令似乎還沒有完成,她還必須長長久久地不斷地煉制下去。
但她並不因此覺得煩躁和疲憊。待在這樣安靜無人的空間,和這些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傀儡們為伴,是一件令她幸福而安心的事。
不用搭理那暴躁貪婪的師父,不用面對那些因為嫉妒而扭曲的嘴臉,也不用冒著危險和恐怖的妖魔戰鬥。
隻要這樣耐心地,安逸地,慢悠悠地制作著自己喜歡的東西。
沒有人會來吵她,也沒有人會來傷害她,
永恆地享受著這份孤獨的滋味。
她專注地將一塊靈石放進手中小小傀儡的胸膛,像是給它裝上心髒一樣。
完成了。
穆雪松開了手,那傀儡睜開了藍色的眼睛,在月光中轉了轉它小小的身軀。
窗戶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闊,更多的月關灑進來,銀屑一般塗抹在凌亂的桌面上。
“感謝你,我的主人。”小小的傀儡雙手抱拳,向穆雪行了一禮,又伸手過來牽她。
穆雪拉著那細細的小胳膊,整個人從地面上漂浮了起來,被小小的傀儡拉著,順著窗子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