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千山卻沒有接他們遞來的冥錢,他指取朱砂,凌空書了一列紅字,那詭異文字在空中凝而不散,最終飛回到了岑千山的面容上。
紅色的符文從左眼開始,一路爬過白皙的面容,直至脖頸而止,看上去既神秘又詭異。
岑千山睜開畫上紅字的左眼,身後頓時隱隱傳來一聲鬼嘯,一個額生尖角的鬼王的虛影,在他的身後隱現。岑千山就著虛影,當先混進亡魂的隊伍之中。
“這是六道轉輪魔功,十分難練,看他的模樣至少已經修到了惡鬼道,方可請鬼王相護,掩蓋生人之氣。魔修之中,當真後生可畏。”仲伯贊嘆了一句,跟上前去。
渾渾噩噩前行的亡者沒人發現他們之中混入了幾個活著的生靈。
前行至城門口,城頭上坐著一位面色白皙,有著長長尖嘴的魔神。那魔神背生赤紅的雙翼,手持一根長棍,岑千山進入城門的時候,他毫無反應。但當仲伯等人就要穿過城牆的時候,那魔神驟然轉過臉來,現出一臉怒容,伸出長棍在牆磚上敲了敲,攔住了他們。
“渡亡道,鬼門關,生魂免進。”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韻律和強大的壓迫感,令人幾乎不敢生出違抗之心。
仲伯不慌不忙從褡裢裡取出三隻信香,點燃了插入土中。那香捻制精細,香味醇厚,燃起時青煙如線,直上雲霄。
那位尖嘴魔神咦了一聲,動了動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一時好看了許多。
仲伯又掏出一掛細細折疊好的金銀元寶,引了火緩緩燒為灰燼。
“雖是生人,倒也還懂些禮數。”那位魔神笑了起來,聳動鼻頭貪婪地吸著煙火。
仲伯燒了兩掛元寶,看著守門的魔神神色緩和,衝著付雲幾人打了個手勢,一起向著城門走去。
那魔神隻顧吸取香火,對他們混進城池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不問了。
此城的城門門極高,兩扇門扉幾乎高聳入雲,中間開著一道明亮的門縫。人站在其下看上去,隻覺天地何其好大,而自己分外渺小。
仲伯,付師兄和苗師姐逐一被那門中的亮光吞沒,穆雪也舉步進入那道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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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還是昏暗雜亂的城門,一腳踩入之後世界驟然改變。
漫天黃沙,擁擠的亡靈一瞬間消失不見,喧雜的聲音消失了。
世界安靜而明亮,
穆雪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白牆青磚的院子裡。院子裡有著水井,瓜棚。秋千和一輛小孩玩的木搖椅。
明明是從沒到過的地方,卻帶給穆雪莫名的熟悉感。
一位披著羊毛披肩的年輕女子站在庭院中,笑著向穆雪伸出手來。
“雪兒,我的雪兒。”
“母親?”穆雪茫茫然地喚了一聲。就被一把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母親的披肩觸摸在肌膚上是那樣柔軟,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氣味。穆雪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的回憶,在這一刻走馬燈似地回想起來。
在浮罔城陰冷的角落中,飢寒交迫的孤兒蜷縮著小小的身軀,心裡曾那樣渴望過這樣的懷抱。
在學藝的那些年,被師父的鞭子抽得傷痕累累,跪在雪地裡發抖的時候,心裡曾無數次呼喚過這個懷抱。
在妖魔遍布的荒野,血戰之後孤身一人癱軟在落雪的荒山,冰冷麻木到接近死亡的時候,心底曾多少次渴望過這個懷抱。
一年又一年,小小的自己逐漸不再奢求這份幻想,努力掙扎著在殘酷的世界裡站穩腳跟。她以為自己早已足夠堅強而冷漠,拋棄了這份童年的奢望。
直到這一刻,被母親摟進懷中,她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明白自己的心底依舊永遠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對不起雪兒,把小小的你一個人留在了世間。我的雪兒辛苦了。”母親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穆雪抬起頭,母親的容貌和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樣,
“母親,您為什麼將秘法傳給了我?”這是她心中長久以來的不解。
如果不將無限化身轉輪秘法告訴自己,母親本可以不用出現在這鬼門關中,而是像自己這樣永生永世享受著輪回轉生的便利。生生世世不斷探索大道,最終得道飛升,擁有永恆的生命。
到底是什麼,使得母親願意放棄這樣至高無上的快樂。
母親伸手摸著她的頭發,露出溫和笑容,“大道萬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或許將來有一天,小雪也會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其它的事,可與你心中這份至高無上的道比肩。”
“對母親來說,小雪就是我的另一種道。我可愛的女兒,比世間任何珍寶都來得重要。”
母親溫暖的面目漸漸模糊。
穆雪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已經過了那扇門,躺在城牆內的臺階上。其他人似乎都還沒出來,隻有岑千山坐在她的身邊守著她。
她坐了起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發現臉上有了湿意。
“我……哭過了嗎?”她愣愣地道。
岑千山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隻有那個簡陋的鐵皮人,在靈力的超控下,吭哧吭哧地爬上臺階,爬到穆雪腳下的時候,它的雙手雙腳抬起,做了一個誇張的動作,滾碌碌從臺階上滾了下去,啪嗒在最底層的地面上攤平了身體。
穆雪噗呲一聲笑了,
這是她從前喜歡玩的遊戲,有時候看著小傀儡千機矮矮胖胖的身軀吭哧吭哧爬上臺階,她就生起了壞心,突然點著它的額頭把它一推,讓它骨碌碌滾下兩三個臺階。
千機在這個時候總是很配合,會哎呦一聲,攤平四肢趴在地面躺平裝死。每次都能逗得她哈哈大笑。
“謝謝你。我好多了。”穆雪擦掉了眼角的淚水,“我在門裡,看見我的母親。”
“我沒有看見她。”岑千山突然說了這句話。他坐在臺階上,手肘搭著膝蓋,修長的手指輕搖,操縱著小小的鐵皮人,神色平靜,看不出心情起伏。
穆雪有點心虛,你當然看不見我啦,因為我在這裡啊。
“我們魔修,若是死於天劫,大多隻能落得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的結局。”岑千山手指輕輕揮動,操縱著小小的鐵皮人向他走來,“為了凝聚師尊的魂魄,我嘗試了各種辦法,都沒有成功。可是不久前,她的魂魄突然完完整整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他轉頭看向穆雪:“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穆雪:“啊,我?”
幸好岑千山並不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那鐵皮人一步一搖走到岑千山的面前,被他一把抓在手心。
他纖長的睫毛地垂,凝視著那小小的人偶,似乎在自言自語,“不論如何,我都會找到師尊,這一次絕不會再讓她離我而去。”
第32章
仲伯發現自己坐在一輛牛車上, 天空陽光明媚,道路兩側的金色麥田被微風掀起層層麥浪,木板車的車輪發出咕嚕嚕的聲響,一頭大黃牛在前頭甩著尾巴走得不緊不慢。
他轉過頭, 發現身邊坐著一位頭發斑白, 包著頭巾的年邁女子。那人也正看著他,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來。
“老……老婆子?”仲伯的眼角湿潤了, “你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我好想你。”
多年未見的妻子沒有說話, 笑著低頭掰手中的橘子, 蒼老的手指有些不靈活地掰開橘子皮, 捋掉橘瓣上白色的橘絡, 然後分出一半來遞給了他。
仲伯把橘子塞進口裡,眼淚從滿是皺紋的臉上掉了下來。
“好久不見了, 夫君,家裡的孩子都還好嗎?”
“那些小崽子們都好, 都很好。隻有我不太好。自你走以後, 孩子們也大了,各奔前程,家裡變得空落落的,我走到哪兒都不習慣。”
“咱家院子裡的那棵橘子樹,如今還結果實嗎?”
“結著呢,每年都掛滿紅紅的一樹。可惜沒人去摘,白白放壞了許多。”
妻子嘆息一聲,把剩下的橘子塞進他的手裡:“早些回去吧,這裡還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仲伯心底湧上一股衝動, 一把握緊了她滿是皺紋的手, “老婆子, 我不想回去了,我也不想再修行了。從前沒怎麼陪過你,如今我就留在這裡陪你。好是不好?”
妻子眼角的魚尾紋舒展開來,帶著溫柔的笑,“不曾想你能這樣念著我。我聽在心裡,多少了了些生前遺憾。不過活著時的前塵往事,我已皆盡放下,如今隻等重入輪回,再世為人。你一生向道,鴻圖大願在心,也不該為我而耽擱了。”
她帶著笑輕輕推了仲伯一把,“就此別過,珍重。”
妻子最後的那個笑容還定格在眼前,周邊的景物已經變了。
仲伯發覺自己身在高大的城門內。城牆下,那幾個年輕人都已經坐在那裡等他。
明亮的天空,無邊的麥田,悠悠走在田埂的牛車,以及滿面笑容的妻子,都如那夢幻泡影,消散於鬼門之內。
他茫然四顧站起身,蹣跚走了幾步。
付雲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有些不穩的身軀,“前輩,沒事吧?”
白發蒼蒼的老者蹲下身去,手指反復搓著額頭,“她陪著我的時候,我不曾珍惜,如今雖悔,也晚矣。她已經對我已不再留戀。我道心上的這道坎。算是永遠過不去了。”
他朝著付雲擺擺手,
“抱歉,等我一會,再等我一小會。”
鬼門關隻進不出,想要走過這片區域,隻能沿著魂鬼混居的渡亡道一路前行。
城牆之後的世界,宛若一望無涯的熱鬧古都,蒼白的燈光沿街懸掛,食驛酒肆內影影倬倬滿是魂影。賭坊茶樓間高聲喧哗著鬼鬧。
路邊一賣生肉的屠夫,霍霍磨著剔骨刀,探出他朱紅色的腦袋,吸了吸鼻子,裂開血盆大嘴道,“咦?好像有生人的氣味,是不是又有生人混進來了?”
正從攤位前走過的付雲,悄悄握緊了手中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