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樣笨,龍血掉了就掉了,竟然傻到用手去撈。”
等了許久,沒等到一點責罰的岑千山結結巴巴問了句:“不……不打我嗎?”
“打啊,怎麼不打?”師尊沒好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為他處理傷口,“必須狠狠地打,打屁股,先欠著,我都記著。”
這樣欠著的東西,越積越多,經年累月地欠了下去。再也沒有償還的機會。
後來,他時時去荒野狩獵。獵取到了龍血鳳翎,便巴巴地跑回來送給師尊。
再挨到師尊身邊,用自己手上一點點的傷口和師尊撒嬌,等著師尊給自己塗藥,給自己吹吹,心底泛濫著被寵愛的甜。
冰冷的氣息還吹在手掌心,岑千山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那孩子白皙的手指松開,溫暖的觸感還停留在肌膚,奇怪的是並沒有令他覺得反感。
因為幼年時期義父留下的陰影,岑千山十分討厭同他人有肌體上的接觸。
這大概是除了師尊之外,難得的在觸碰到自己的時候不令他難受的人。
或許是因為她還是個孩子的緣故,岑千山這樣想著。
烤熟的八寶鴨和土豆被從土灶中扒拉出來。
香嫩多汁的無骨鴨肉,搭配著香菇板慄冬筍等口感脆酸的山珍,還有那掰開冒著熱氣,捧在手上呼呼吹著吃的土豆,斜陽下的一頓晚食,吃得大家贊不絕口。
穆雪年紀最小,忙著端食物給所有人。
“小娃娃們手藝了得,和我家老婆子當年差不多。”用冥錢蹭了一頓飯的仲伯沒口子誇贊。
“仲伯伯,你家婆婆手藝真的有那麼好麼?能比我師姐還厲害?”穆雪給他加了一份酥爛的土豆和鴨胸肉。
Advertisement
仲伯白胡須下的笑容漸漸有些苦澀,“我家老婆子還活著的時候,我其實沒覺得她做得好吃。我那時候一心隻求大道,對男女之間,夫妻之情,並不太放在心上。”
“啊,真是抱歉。”穆雪沒想到笑眯眯的老人掛在嘴邊的老伴已經不在人世了。
“沒啥。都好些年頭了。”仲伯擺擺手,“以前我忙著修行,老婆子總跟在我身後,喊我吃這個,喊我吃那個。那時候我隻覺得她吵,礙著我的大事。等到有一日,她突然撒手走了。我這才覺得身後空落落的,怎麼都不得勁,修為也再難寸進一步。所以這一回才冒險來這渡亡道。”
付雲聽到這裡恍然大悟:“所以,您進這渡亡道是想要?”
仲伯點點頭:“是呀,怎麼樣都想著再見一面。”
渡亡道內有一扇鬼門關,穿過那扇門之時,能和已亡故的親人再續一面之緣。
仲伯取了二胡,悠悠拉出一聲嘆息,
“渡亡道,渡已故之靈,渡未亡之心。”
琴音如泣如訴,入碧落,下黃泉,細述於故人聽。
他嘆息道:“是我不好,吃飯的時候,真不該提這些。你們這些小娃娃,來闖渡亡道,莫非也是心中有放不下之人嗎?”
付雲解釋道:“並非如此。我等想要去的是無生無盡池,隻不知岑兄?”
他借著機會打探一下岑千山的目的,希望盡量能夠和這位幫過自己的魔修,和平共渡一段時間。
岑千山慢慢掰著手中的食物,“我也去無生無盡池,不過渡亡道,也有我渴望見到的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仲伯嘆道:“看你這樣子,也是去見已故的心上人不曾?”
岑千山低垂眼睫,片刻之後緩緩道:“是的,她是我一生摯愛,也是我的授業恩師父。”
坐在火灶邊的穆雪頓時發出劇烈的咳嗽聲。
第31章
苗紅兒拍她後背, 給她遞水,“怎麼了?吃噎著了?”
穆雪咳得漲紅了面孔,連連擺手。
這句話於穆雪來說, 無異於晴天霹靂,
重生轉世,大夢百年, 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變了。
人人都在告訴她當年小徒弟對自己情根深種, 一開始她隻把這些當做緋聞傳說來看。直到見到小山,直到這一刻, 小山當著所有人的面,言之鑿鑿地說出一生摯愛這個詞。
她再也避無可避,不得不直面此事。
穆雪緩了半天,從師姐懷裡悄悄爬起來, 偷看一眼坐在火堆對面的岑千山。
鬥篷之下, 柔軟的頭發微微遮蓋著眉眼, 變幻的光影打出了他面目的輪廓, 星星點點的篝火倒映在那雙眼眸中。
他出神地注視著星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穆雪發覺,自己其實從來不知道小山心裡真正想得是些什麼。
他從小就是一個特別懂事且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自己的面前,他總是歡快而溫和, 恰到好處地撒撒嬌, 將生活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帶給自己的隻有愉悅和體貼。與其說是自己在照顧他, 不如說他們彼此相互照顧了許多年。
穆雪承認,自己在上一世沉迷於煉器之術不可自拔,很多時候忽略了身邊這個, 絲毫不用人操心的徒弟。
不知道小小少年什麼時候就那樣拔高了身形,青竹玉映, 灼灼其華起來。也沒注意到那清泉似的雙眸是何時開始變得灼熱。
他是什麼時候對自己動了心,用了情,情根深種,百年執念。
穆雪看著火光照映下那張消瘦的側臉,想起自己從未給他這份心意以任何回復,他卻獨自度的漫長歲月,固執不肯忘卻。
黃沙遍布天地,奔風吹動積礫,篝火亂了殘星。仲伯拉動琴弦,琴聲悠悠,思念悲歌,散於天地之間。
苗紅兒看穆雪有些恹恹不樂,蹲在她身邊低頭問她,“怎麼了?晚飯也沒吃多少,是不喜歡吃八寶鴨嗎?”
“沒有沒有,”穆雪連忙搖頭,“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鴨子了,也不知道師姐是從哪裡學來的。”
苗紅兒頓了一下,“這道菜,還是我入門之時,師尊特意帶我去吃的。”
“師姐小的時候,有一年家鄉鬧起了飢荒,餓死了好多人。家裡的弟弟和妹妹,都死在了那個時候。”她把手裡的一個鴨腿分給穆雪,“那時候我躺在角落裡,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是師尊出現我身邊,收我為徒,問我想要什麼,我就說想吃八寶鴨,想要吃這世間最好吃的八寶鴨。”
苗紅兒伸手摸了摸穆雪的腦袋,當年自己比穆雪也大不了幾歲,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家裡雖然窮,姐妹之間的感情卻很好,時常在廚房繞著那口大水缸玩耍。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回想起來,依舊歷歷在目。
那一年鬧災荒,田疇荒廢,十室九空。賣兒鬻女,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
餓得渾身無力的苗紅兒癱在家中破舊的土榻上,一動都不想動。她聽見父親在院子裡和鄰居悄悄商量了些什麼。
過不了多時,父親推門進來,通紅著眼睛來拉她的手。苗紅兒順從地被他拉出去,心裡知道即將發生的事。但她不想反抗,餓得太久,已經實在太難受。死了也好,她死了,說不定還能換妹妹活下來。
但她年幼的妹妹撲了上來,死死抱住了她的腿,“不,阿姐不能去。要吃的話,吃我好了。”
明明那麼小的手,筷子一般的胳膊,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不論父親怎麼打罵,就是不松手。
父親跺跺腳,抹了一把淚,自己走了,那天起再沒回家。
她帶著妹妹到水缸邊灌了一肚子的水。癱在柴草堆上看屋頂那一片小小的明瓦透進來亮光。
“我好餓啊,阿姐。”
“再忍一忍,明天一早,姐姐去後山的水潭邊看看。那裡有時候會飛過來一兩隻鴨子。我可以去抓到一隻。”苗紅兒四肢無力地躺在柴草上,胡亂給自己和妹妹畫餅,“等抓到了,就把它做成世界上最好吃的鴨子。”
妹妹虛弱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好想吃呀,等姐姐抓到鴨子了,可以做成酒樓裡的八寶鴨,油汪汪的鴨腿,我一口咬下去……”
“好,做八寶鴨。我要抓上兩隻,你一隻,我一隻……妹妹?”
瘦骨嶙峋的妹妹躺在她的身邊,微眯著眼睛,帶著姐姐做八寶鴨給她吃的美夢,再也沒有醒來。
那以後,苗紅兒以食入道,尋遍天下美味,卻仿佛怎麼也吃不夠。
“如果渡亡道裡,真的能見到死去的親人,我也想再見妹妹一面。”苗紅兒的故事說得很平靜,說完後在場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半晌之後,付雲第一個站起身來,“走吧,師姐。去渡亡道。”
渡亡道重疊於神道,一行人沿著五色石子的道路向前。
漸漸的,身邊行走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這些人有販夫走卒,也有衣冠楚楚的商甲名流。有垂鬢小兒,也有白首魚翁。有嬌俏嫵媚的煙花女子,也有舉止不俗的讀書郎。
這些人面色慘白,身體虛幻,往來行走間,卻依舊市俗熱鬧,井然有序,竟如同人間一般無二。
落日時分,魂魔時刻,道路兩側的建築逐漸亮起一路明燈,
明燈延綿的深處,隱隱現出一座巍峨古城,那城牆如鐵制的欄杆,高聳入雲,幅員遼闊,一路綿延看不見盡頭。
“快些走,城門開了,早些進去好回家。”一對老夫妻抱著行囊,手拉著手從穆雪等人身邊匆匆趕過。如果細細看去,丈夫肌膚落盡,已現白骨。妻子卻形容整齊,是新亡之魂。
“哥哥慢些走,等兄弟們一回。”數名鐵甲崢嶸的將士,大踏步追著前方一人的腳步。前方遠處,有一胸膛被利箭貫穿的男子過回頭來,看到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隱隱露出一臉無奈的笑容。
亡靈匯聚的隊伍,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其中偶爾混雜著一兩隻高大古怪的魔神,彼此推諉著向遠處的城池走去,
仲伯取出兩片紙錢,分辨掛在了耳朵上,一時間生氣全無,鬼氣森森,和這些渾渾噩噩進城的亡靈氣場上十分相近。
付雲,苗紅兒,穆雪相互看了看,也學他的樣子在耳朵上掛上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