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的巷子中,漸漸有說話聲由遠而近,
岑千山把目光從天邊收了回來,看見了那個正要穿過屋檐的小小身影。
“師兄真得不需要再歇一日嗎?下面去的可是渡亡道,聽說那是亡靈出沒的地方,路不太好走。”小小的女孩兒邊走邊說。
一身白衣的師兄走在前頭,沒有說話,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苗紅兒牽著穆雪搖頭,“他不會聽的,我認識他很久了,知道咱們這位雲中君是個怎麼樣的人。”
什麼高嶺之花,矜貴清冷,都隻是個殼,那人就像那剛出鍋的白玉丸子,涼皮裡裹著全是滾燙的陷。
她附著耳對穆雪說,“小葉子剛上山的時候,被鐵柱峰的楊俊打趴下過一回。付師弟找著茬在鐵柱峰下堵了人家三天,以至於當年楊俊那一撥人都不敢不帶小葉玩耍。”
穆雪哈哈笑了起來:“哈哈,難怪楊師兄和葉師兄那般要好。”
三人說說笑笑,向昏黃深處走去。
高處,小小的鐵皮人失去了動力癱軟下來,被一隻絆著繃帶的手臂拾起,收入懷中。
殘垣上那個孤獨的身影站了起來,被那份歡聲暖語,人間熱鬧吸引,鬼使神差地遠遠跟了上去。
第30章
離開了修士聚集的營地, 穆雪一行人沿著神道一路向前。
隨著神道的深入,世界變得更加混沌無明,天際黃沙漫漫, 分不清日月。
路邊那些倒塌的神像漸漸不再出現,天邊遊動著一些巨大的虛影, 它們有著蒼白而呆滯的臉龐, 虛無飄搖的身軀。
上古神靈們留在世界的一兩絲神識,千萬年來一直遊蕩在神道之中, 漸漸凝成了虛幻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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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偶有三五道修或是魔修從路上匆匆而過。
能渡過色欲海到達這裡的修士和神道外圍那些前來“體驗生活”之人不同。他們大多為各門派家族中擁有一技之長的精英弟子,冒險深入神殿也不再是為了那零零星星的一兩株靈草靈礦,而是帶有更為明確的目標而來。
因而這些人大多行色匆匆,帶著一絲戒備, 少與他人接觸。
穆雪正在一個土坡上挖土灶, 準備搭一個新的地鍋鍋做晚飯。
她手裡磊著大大小小的土塊, 有些心神不寧。
還處於築基期的苗紅兒和付雲可能沒有發現, 但元神已經凝練的穆雪卻隱隱有所察覺了。這一路上有一個熟悉的氣息, 一直遠遠地墜著他們。
那人的神識穆雪實在太過熟悉,以至於根本不用刻意查看, 都能知道是誰。
小山為什麼跟著她們?或許他隻是想吃地鍋鍋了?
想到自己一會和師兄師姐愉快地吃著烤洋芋, 小山卻隻能一個人遠遠地站偷看,素來寵徒弟的穆雪心裡就有些不自在。
有什麼方法能不動聲色地假裝偶然發現他,並且給他送幾個烤洋芋過去就好了。
“啊, 小雪你居然會搭地鍋鍋?”苗紅兒找食材回來,看見穆雪搭這個, 十分感興趣, 卷起袖子加入, “這東西在西北方的民間很常見, 在我們這裡倒是不多見,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會,來,我也來加點料。”
苗紅兒不知從哪裡抓來了一隻鴨子,放血退毛之後,雙手靈活地把那隻鴨子渾身揉按一遍,也不知那手怎麼動作,就著鴨脖子上一個小小的開口,居然就將整隻鴨骨架抽了出來。
鴨骨架被抽出來,皮肉卻保持著完好無損的模樣,像一個空落落的口袋。苗紅兒往其中填入不知哪兒來的板慄冬菇山筍等材料,縫合口袋,再加各色作料入味,隨後用荷葉裹住鴨子,封上湿泥,和穆雪的洋芋土豆擺在一起,準備放進爐火中悶烤。
這一系列操作如行雲流水,看得穆雪目瞪口呆。
別人進神域背著的行禮中裝的不是保命的武器藥劑,就是用來交易置換的商品。唯獨這位師姐的背包裡,隻怕填滿得全是各種幹貨調料和吃食。
小山年幼的時候,穆雪也喜歡做點好吃的東西,把小徒弟養胖一些。但如今在這位妙手香廚苗紅兒的手藝面前,她不得不甘拜下風。
“這是地鍋鍋啊,好些年沒吃到了,以前我老伴倒經常在地頭上燒這個。”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開始說得時候離他們且有一段距離,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人已經到了他們面前。
穆雪抬頭看去,一位老者蹲在不遠處一塊土堆上,他須發皆白,形容消瘦,身材矮小,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土布衣裳,背上背著一把二胡琴並一個褡裢。看上去像是田間一位普普通通的老農。
當然,能在神道深處出現的,絕不可能有普通人。
苗紅兒和付雲站起身來,不動聲色地將穆雪擋在後面。
“莫要緊張嘛,小娃娃們。我不過是想和你們討一口吃食。”老者蹲在土堆上,“我也不白吃你們的,你們是要去渡亡道吧?我拿路供和你們換。”
他從懷中掏出一小疊黃紙,圓形方孔,印有金色的卍字符。
東嶽古神曾掌管人間萬物生發,統一應陰魂鬼物。人死則魂歸東嶽。因而神道之中的渡亡道,便是亡靈超脫,匯聚之所在,生人莫近。
生人若想要過渡亡道,一路上的供奉可不能少。
付雲等人進神道之前也有打聽過這裡情況,自然是有所準備。
但眼前這位衣著普通的老者,拿出的紙錢卻非凡物,隱隱透著佛門高僧加持過的功德金光,在鬼道中最為好用。
付雲便知其出身不凡,想了想,將那些黃紙接了過來,“前輩客氣了。不過些許吃食,等做好了,一定奉上。”
老者一臉的褶子都隨著他的笑容皺了起來,“好嘞,那老夫就等著了。老夫姓仲,你們喚我仲伯即可。”
仲伯解開背上的二胡琴,抱在懷裡調弦,口中漫不經心地說,“被這味兒吸引來的,好像不隻有老夫一人啊。朋友,何必鬼鬼祟祟,還是出來罷。”
眾人順著仲伯的視線一起回頭,遠處的林木間,慢慢走出了一個帶著鬥篷的身影。
“岑道兄?”付雲抱拳打了招呼,“真是巧,道兄緣何也在此地?”
岑千山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眼眸微微朝穆雪的方向轉了一下,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莫名其妙地跟隨著這些人走了一路,
“莫非道兄也要前往渡亡道?”幸好付雲給了他一個臺階下。
岑千山終於沉默地點了一頭。
付雲對這位魔修的感覺很復雜,這個魔修的性格實在是太陰晴不定,在欲海的時候,他力戰群妖,一舟渡海,浴血而笑,桀厲又張狂。如今他又這樣的沉默而寡言。
但不論怎麼說,他曾經救過自己的性命,出於從小的禮教,付雲還是客氣地挽留他共進晚餐。
這個孤僻的男人沉默了半晌,竟然真的慢慢地走到火灶邊坐下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實現了穆雪的願望,讓穆雪很高興。
或許是因為心裡裝著興奮,手上的動作就大意了。
在穆雪敲碎土塊塔的時候,那些燒紅的土塊沒有按計劃中塌陷進灶爐裡去,反而有幾塊崩塌下來,向著她彈去。
她還來不及閃避,一隻綁著繃帶的手臂已經出現在她的面前,那手速度極快,化為數道殘影,將那幾塊飛濺的土塊一一擋住抓在手中。
那土塊經過烈焰久炙,早已通紅灼熱,但岑千山抓著它們似乎絲毫不以為意,他看了穆雪一眼,平靜地將土塊丟回火灶,從她手中接過敲打土塊塔的棍子。
“還是我來吧。”
他的動作很快,比穆雪還要熟練,三倆下將燒紅的土塊塔敲進灶爐中去,並迅速地用沙土覆蓋灶堂灶口,封住了所有熱量,讓灶膛內的食物得到充分的炙烤。
在等待食物烤熟的時候,穆雪拿了一罐燙傷膏,坐到了岑千山的身邊,“剛剛謝謝你,燙傷了吧?”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岑千山燙傷了的右手,那束住手掌的繃帶,被碳火燒斷,垂落下來,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膚。
這麼多縱橫交錯的傷疤是從哪裡來的!
穆雪皺緊了眉頭,
在手掌被觸碰到的時候,岑千山下意識地就要收回手,但手指被一隻圓圓短短的小手握住了。
“別亂動,給你塗點藥。”那個六歲的小不點握著他的手說。
從岑千山的角度看下去,隻看得見她頭頂的兩團烏黑的發髻。
一點冰冷的觸感,出現在掌心的肌膚上,那小小的指腹蘸著膏藥在手心來回摩挲,帶著一點痒,
她捧著自己的手塗了藥,再輕輕往上面吹氣,冰涼的氣流吹在手掌心,吹散了火辣辣的疼,吹進了往昔的一段記憶中去。
那時候他剛剛成為師尊的弟子,爬上貨架去取一小罐火龍血。
他平日做事一向認真,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就那麼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手一滑,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罐珍貴的藥劑,從空中翻落了下去。
他全力撲過去,想要撈到掉下去的罐子,可惜那瓶子還是擦著指尖掉在了地上。啪嘰一聲,摔得粉身碎骨,赤紅的溶液濺得他一手。
火龍的血,具有強大的腐蝕性,濺到手上,燒得肌膚冒起了青煙,火辣辣地疼。
但此時的他已經顧不上自己的手,他清楚的知道師尊為了買到這瓶火龍血,費了多少精力,跑了多少次貨街。
這小小的一點龍血,足夠買下好幾個他這樣的孩子。
他拼命地趴在地上,想將殘留的那一點龍血收集起來。
“你在幹什麼!”門口傳來了師尊怒氣衝天的斥責聲。
岑千山哆嗦了一下,年幼的時候他曾犯過一次同樣的錯,那時候義父扒了他的衣服,把他用鞭子抽得三天下不了床。
師尊大步踏進來,一下把他從地上提起來,放在了操作臺上,抓住了他的手,將掌心翻過來。
他以為會迎來一頓責打,但冰冷的液體衝洗掉了手心的龍血。師尊也是像這樣皺著眉頭,一邊給自己塗藥,一邊在傷口輕輕吹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