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黃庭之中, 鴻蒙天地初分, 天空火雲滾滾隱有龍吟, 大地布靜水一方, 晶晶然如鏡,清澈見底。
穆雪開了內視之眼,頓覺我中有我, 見自己元神端坐於那片水鏡邊緣。
泓澄的水底躍出一條眈眈猛虎。
和以往不同的是, 那虎甩了甩湿漉漉的毛發,竟然繞著穆雪走了半圈,在她身側匍匐下來。
穆雪吃驚地側目看去, 隻見那虎化為一位渾身湿透的男子匍匐於地。
後背上漂亮的肩胛骨聳動,水珠順著肌膚滑落,精實的手臂撐起身軀, 將一頭湿漉漉的頭發向後抓去, 眯著眼睛向穆雪看來。
睫毛上尤自掛著剔透的水滴, 露出了一張令人驚心動魄的臉。
這張臉穆雪不見之前才見過,在魅影重重的波濤裡縱刀狂笑,玉面染血,一舟渡海。
千帆過後,已無少年。
那男人舉眸看她, 一滴水珠沿著脖頸滑過脖頸, 滾過圓滑的肩頭, 一路滾落下去。
他在逼近穆雪, 雙眸就像那風暴來臨前的海,
“師尊,你竟然不認得我了嗎?”
我的小山不是這樣的。
穆雪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岑千山的那張臉就變了。五官還是那副五官,沒有了那種陰鬱頹然,變得柔和而明媚,眼底都氤氲著秋塘中的柔草,成為了十八歲那年的模樣。
他潮湿的手伸過來,耷上穆雪的膝頭,仰起脖頸,露出了一身春痕點點。
“師尊,你都對小山這樣了,為什麼還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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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瞬間守不住定境,從觀想中退出,睜開眼睛,眼前是光線昏暗的屋舍,窗外是永不落山的夕陽。
她努力平復體內混亂的真氣。
這是怎麼了?入了魔境嗎?
穆雪悄悄看了看床底下露出的那一頁書角,把它往更裡面踢了踢,調整呼吸,重新打坐入靜。
有的時候,這妄心一但起了,就像豔紅的春花開在雪地中,你越是想不去看它,它越妖豔地攝去你的視線。
不論穆雪怎麼觀心入靜,黃庭之中的那隻水虎總是能在最不恰當的時候,具象化為岑千山的模樣。
他從那淨水深處出現,長發旖旎,肌膚帶水,伸出修長的雙臂趴在水潭邊上。
時而靡喪低沉,鬱鬱寡歡。時而陽光璀璨,青蔥年少。有時拉著她的手笑得羞澀腼腆,有時候卻毫無顧忌地說著那些話本中的淫詞穢語。
煩惱不已的穆雪,突然就想起在楊俊師兄在面館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等你們下了山,遇到了一位翩翩少年郎,自然打坐時也是他的面容,入靜也見著他的臉。”
穆雪捂住了面孔,不得不去找自己的師姐師兄請教。
付師兄已經清醒過來,披著一件外衣坐在床頭,接苗紅兒遞來的一碗清粥,他禮貌又疏離地道了一句:“有勞了。”
苗紅兒想到,果然想聽他叫一句師姐不容易啊。她理了理衣擺在付雲的床尾坐下,
“依我說,你和小雪先在這裡好好休整,讓我去前頭探探路便是。”
“不,我已無大礙,明日便可啟程。”付雲淡淡的打斷她。
穆雪就在這個時候從門外探進腦袋來。
苗紅兒一看見她就衝她招手,翻出一紙袋掛著白霜糖雪球:“我和魔靈界浮罔城來的那些人處買來的新鮮吃食,小雪肯定沒吃過。啊,張嘴。”
穆雪張開嘴接了,紅果酸脆,糖漿酥甜。
好懷念的食物,這可是她從小吃到大的零食。
“想問一下,師姐和師兄。如果龍虎相交之時,水虎出了點毛病怎麼辦?”她嘴裡鼓著吃糖雪球,含混不清地問道。
付雲奇道:“水虎何如?”
苗紅兒:“水虎發生什麼問題了?”
穆雪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交代自己看了豔情話本,將代表太陰之精的水虎幻化為自己的小徒弟了。
隻得含糊其辭道:“就是……他不太安分,該做的事不做,到處亂跑。”
付雲坐直身軀:“黑鉛水虎,乃天地生發之根,其形猖狂,需馴而調之。方可產先天至精,得金液還丹。”
穆雪結結巴巴:“怎,怎麼馴而調之?”
付雲說道:“降龍為煉己,伏虎為持心。師尊曾傳下伏虎訣一句,今日我便轉授於你。”
穆雪急忙正襟危坐,聆聽口訣。
卻聽見師兄念誦道:“採藥尋真至虎溪,溪中猛虎做雄威。被吾制服牽歸舍,出入將來坐馬騎。①”
“坐……做馬騎?”穆雪呆住了,她想起岑千山的模樣,簡直不敢想象那個畫面。
苗紅兒看著她呆愣的表情就好笑,
“你修的道和你師兄不同,隻怕不能按他的法子練。再吃一個?啊,張嘴。” 她往穆雪口中再塞了一顆糖雪球,“小雪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別的東西了?”
穆雪鼓著腮幫咯吱咯吱地響:“啊。還有憋……憋的東西嗎?”
“看到別的東西一點都不奇怪。”苗紅兒舉起一隻手指,“《易》曰:天地氤氲,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
所以天地間陰陽交媾而誕生了萬事萬物。你我修行之人,也是以陰陽交媾而生大藥。
我們說的龍虎相交,乃是促陰陽,合性命,精與神交。雖說道法中說的是龍虎,但實際上它有可能是任何形式呢。”
穆雪想了半天,小聲嘀咕:“可是離龍,坎虎。離為陽,坎為陰。我以為水虎至少得是……女性才對。”
乾坤,龍虎,陰陽相交,水虎至少不能是個男子啊,更不能長著小山的臉。這叫我還怎麼好意思練下去。
“並非如此,”付雲說道,“離為陽,外陽而內陰。坎為陰,外陰而內陽,因此坎配蟾宮反為男。”
他翻出一本薄薄的絹書翻出了龍虎交媾繪圖②給穆雪看,隻見那圖中繪一鼎爐,左一白面郎君坐虎而來,右邊一位紅衣女子乘龍而至。
更有批文:白面郎君騎水虎,紅衣女子跨火龍。鉛汞鼎邊相見後,一時關鎖在其中。
那位白面郎君長發披身,飛眉入鬢,乘虎身破水而出。穆雪見了之後心中懵懵懂懂似有所悟,又似更加迷茫混沌。
晚飯的時候,因為家具大半都腐壞了,穆雪隻能和苗紅兒一人端著一碗羊雜湯蹲在院子裡吃。
“小雪還很小,想不明白的地方就不要硬想。慢慢來不必著急,很多人在初入境界的時候,都會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呢。”苗紅兒吃得嘴上掛了一圈的紅油,抬起頭問穆雪,“好吃麼?我怎麼覺得魔靈界這些風味吃食味道特別好。”
“啊,好好吃。”穆雪吃得小嘴油汪汪的,“師姐當年初入龍虎境的時候,見到了什麼。”
“我啊。我就不用說了吧。”苗紅兒端著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初看到一個鴛鴦鍋,紅油白湯,交相翻滾,滿室生香。現在想起來還流口水呢。”
穆雪跟著笑了,因為遇到魔障而焦躁起來的心,也因此放松了。
斜陽的餘暉,照進破舊的庭院。
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坐在屋檐下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碗。
“所以師姐是同意帶著我一起去了嗎?”
“嗯,小雪若是想去,就同去。畢竟,你也是逍遙峰的一員了。路上隻要師姐還站著,沒有倒下,就一定會護著你的。”
蒼涼的大地,永遠定格的黃昏。
慘白的落日垂在天邊,大地的盡頭煙卷黃沙,變幻隨心。
不知誰人弄弦,胡琴悽悽,渺萬裡雲層而去,
在殘垣的高處有一個身影望著天際,無言獨坐多時。他身邊的斷壁上,躺著一個簡易的鐵皮人。
“那個人是誰啊,在上邊坐了好久了。”一個路過的魔修問她身邊的同伴。
她的同伴抬頭看了一眼斷壁頂上坐著的黑色身影,嚇了一大跳。迅速拉著她退回巷子的陰暗處。片刻之後探頭探腦地伸出腦袋,確定高處那個背影不曾發現他們,方才籲了口氣,放下心來。
“誰,誰啊?搞得這麼緊張?”
“你連他都不知道。”同伴用口型悄聲言道,“就是他啊,苦守寒窯一百八十載的那位。”
“岑大家?你那麼怕他幹什麼?”女修伸出頭去看斜陽下的那俊美的側顏,輕輕贊嘆了一聲,“果然和書中寫得一般俊朗無雙呢。”
“你是還年輕,沒經歷過他瘋魔的時代。”同伴搖搖頭,拉著她往回走,“那就一隻惡鬼,你想不到他有多不顧一切的瘋狂,我親眼見過那人半邊身軀化為白骨,卻還站在死人堆裡笑的模樣。至今想起來還打冷戰。”
坐在斷壁上的男人,沒有搭理屋脊下的流言碎語。
他已經在那裡獨坐了很久,漫無目的地看著天際漫卷煙雲,那沙塵如夢似幻,依稀化為熟悉的音容笑貌,仿佛那一生所愛之人,隱在無法觸摸的雲端。
細細的靈力源源從他身軀內流出,順著坡面蔓延,鑽入一個小小的鐵皮人中,那簡易的鐵皮小人,便慢慢擺動僵硬的四肢,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它發出吭哧吭哧的細微聲響,在殘缺的屋面上繞著那人來回行走。終使他的身邊顯得不至於那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