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那個屠夫張望了片刻,把腦袋收了回去,自言自語地說,“可能是搞錯了,最近混進來的生人也太多了些,搞得我的鼻子都不靈了。”
苗紅兒牽著穆雪的手從他眼前路過,輕輕捏了捏穆雪的小手,“怕嗎?”
穆雪搖搖頭,問道:“師姐在門裡面。見到了想見的人嗎?”
苗紅兒在鬼門關裡待了很久,出來之後的她以手遮面,獨自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就又恢復成往日爽朗灑脫的模樣。
但穆雪卻敏銳地覺得她的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太一樣了。
苗紅兒轉頭,看著被留在身後的那扇高聳的大門。
在那扇明亮的門裡,小妹還是從前那般可愛的模樣,
她伸出嫩嫩的小手捧住自己淚流滿的臉頰,“不哭呢阿姐,我最不想看見阿姐哭。”
苗紅兒摟住妹妹小小的肩膀,泣不成聲,“還餓嗎?到了今天還覺得餓嗎?”
“已經不覺得餓了呢。”妹妹掉了門牙的小嘴笑了,“如今,我隻希望阿姐也不再覺得餓,在外面過得好好的。”
“我見到了呢,見到了我妹妹。”苗紅兒對著穆雪笑著說,“這一趟路雖說是為了小葉而來,卻不想解開了我心底最難過的劫。”
此刻,在渡亡道內一座暗淡無光的高塔上,坐著一個戴著白色高帽的男子,那人長發披散,衣裳半敞,露出被剖開了的胸膛。他似乎毫不在意,一直手臂支著下顎,百無聊賴地斜坐在塔頂。身邊懸浮著四張巨大而猙獰的鬼面。
“真是有趣,又有生靈被放了進來。”
“左右也是無聊,讓我去調戲一番看看,看看她們中是否有有趣之人,”
穆雪牽著苗紅兒的手走在鬼市上,前面走著岑千山和付雲師兄,後面是神色惆悵的仲伯。
隱隱被大家護在中心的穆雪,四處張望著這光怪陸離的亡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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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著囚衣,抱著自己頭顱的男子靠在一家店鋪的櫃臺前,正向著掌櫃的娘子現殷勤。那位賣寒食的娘子白骨化的身軀上套著一條豔麗的裙子,還在骷髏頭的腦袋上帶了一圈漂亮的花環。
一位書生打扮的新魂,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見人就拉著問,“此為何地?我緣何會來到此處?”
“我明明在家中小寐。為什麼一醒來就到了此地?”他抖著自己的衣袖,抱住了腦袋,“明日就要鄉試,我得回去,我一定得回去!寒窗苦讀苦讀了這麼久,就為了這一天啊。這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穆雪看得十分得趣之時。
一個小小的男孩飛快地從她身邊跑過,突然又回過臉來,露出一臉驚喜之色,“小雪?是你?你終於也來了。”
在那一瞬間,牽著她的苗紅兒,持劍在手的師兄,臉上寫著血字的岑千山,抱著二胡的仲伯,周邊喧鬧走動的亡靈,仿佛都瞬間被定了格,抽離了她的世界。
她的眼前隻有那個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小男孩。那男孩拉住了她的手,在定格了的人群中穿梭,將她一路引向前方,使她漸漸淡忘了許多事情。
“大家快看,我帶了誰來了?”男孩推開一間屋子的門,高興地將穆雪拉了進去。
那是一間有些簡陋的學堂,陽光透過窗棂打進來,照在那一張張漆面斑駁了的課桌上。
坐在課桌上的幾個少女轉過臉看了穆雪一眼,不屑地嗤了一聲,埋頭繼續她們之間的議論。靠著窗臺的幾個男孩抬頭看了看,有個別漫不經心地舉了舉手,算是打過招呼。
穆雪想了起來,這裡是師父的學堂,而她正是其中的弟子。眼前的這個男孩,名叫小顏,是一個和自己關系還算不錯的同門師弟。
奇怪,這麼習以為常的事情,自己怎麼會忘記了呢。
她有一點迷茫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座位的前後都坐滿了人,唯獨自己身邊的位置是空著的,穆雪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似乎身邊本來應該坐著一個自己十分重要的朋友才對。可是此刻,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是誰。
分派伙食的師姐拿著鍋勺在講臺上敲了敲,“安靜,想吃飯的都給我安靜。”
這裡的伙食不太好,每個人都隻有兩勺絆著青菜葉子的燴面,並一碗看不清底色的熱湯。
派伙食的師姐看了穆雪一眼,眼底閃過一絲不甘,特意陰陽怪氣朗聲說道,“師尊說了,小雪第一個煉成了機關傀儡,今天她的伙食加一個雞腿,兩個滷蛋。”
學堂內,無數雙夾雜著嫉妒和怨恨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從各個角落向穆雪射來。
那一盤有著肉和蛋,惹人眼饞的食物經過了無數人的手,傳遞到了穆雪的桌面。
“師姐。好師姐,賞我一個吧?”小顏咽著口水,盯著那香味濃鬱的滷蛋,“幾個月都沒沾過葷了。”
他迅速夾住了那個醬色濃稠的滷蛋,一臉幸福地往口中送去。
穆雪心裡咯噔一聲,隱隱感到十分不妙,但想要阻止的話卻不知為什麼不能說出口來。
那個一臉陶醉咀嚼著食物的小小少年,慢慢變了臉色。
他雙手捂住了喉嚨,面色慘白,抽搐著倒下地去。
“救……救救我,師姐。”他蜷縮小小的身軀,口裡吐著白沫,紅著眼睛向穆雪伸出手來,“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吃人的學堂寂靜無聲,無數雙眼神冷漠地看著地上痛苦哀嚎的人,看著他不斷抽搐,看著他最終失去了動靜。
不對,穆雪慢慢後退。不應該是這樣,我生活的地方不應該是這樣。
隱約在記憶中有一個放松而舒適的地方,大家笑鬧著吃著好吃的食物,彼此可以放心的互相分享。
“穆雪!愣著幹什麼?快上!”一聲呵斥之聲把穆雪喚醒。
在她的面前有一隻鮮血淋漓的巨大妖獸,長長的脖頸,類人的頭顱,尖銳的腥紅指甲。
無數她的師兄師姐不要命似地衝向那隻負傷的妖魔。
“等一下,別去。”穆雪一把拉住剛剛喊她的那個師兄。
那人一把推開了她,抽身上前,眼底盡是渴望,“別礙著我,那可是年獸,渾身都是值錢的寶物。”
下一刻,那位師兄如穆雪預感中一般,斷線的風箏似的,從半空掉回了她的身邊,他折斷的脖頸後昂著,一動不動地望著腥紅的天空。
巨大的妖獸倒了下去,倒在一地同門的屍骸之上。餘下的寥寥數人,絲毫不顧及死者,興奮地一擁而上瓜分起妖魔的遺物。
穆雪愣愣地站在那裡,周圍的景物又變了,華美的庭院內,在她的眼前是一個看不清面目的肥碩男人,那人舉著自己剛剛制作出來的明燈海蜃臺,摟著妖豔的姬妾哈哈大笑,“好,很好,不愧是我最出色的弟子。”
穆雪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面目,但無論如何都隻看見扭曲朦朧的五官。
“立刻給我做十個,不,五十個這個出來。必須要快,我趕著送人。”男人肥碩的嘴不斷開合,“什麼?你生病了?你就是死了也得給我先做出來。難道我白養你到這麼大?不知感恩的家伙。”
“不。”穆雪說。
“什麼?你敢違抗師命嗎?”
“不,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師父。”穆雪看著那個男人,“我的師尊他,不是你這副模樣。”
她的師父曾一身青衣,坐在她的床邊,為她診病施藥,摸著她的額頭溫聲細語:“病了就休息,一切都不用急。”
她的師兄把她護在身後,為她摘下雪頂之花。
她的師姐端來美食,“啊,小雪,張嘴。”
穆雪看著眼前面目模糊的男子,閉目凝神,一條細細的火龍出現,繞著她轉了一圈,離龍真火破無常妄境,眼前的世界,如同一頁被點燃了一個洞的紙,火焰沿著洞口的邊緣蠶食,越擴越大,終於將那遮蔽了心神的幻紙吞噬殆盡。
“咦?這麼快就有人破開妄境了?”塔頂上的男子坐直了身軀,“還是一個這麼小的娃娃?”
他那雙冰冷透徹的狹長雙眸,閃過淡金色的光澤,從高處俯視,“哦,原來並不止是生魂,而是個介於陰陽之間,鑽了天地漏洞的家伙。”
……
岑千山睜開雙目,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喧鬧奢靡的宴會中。
屋檐下懸浮著五彩華燈,數名造價不菲的傀儡人偶端著食物來回穿梭,動人的音樂聲從精美的法器中流淌而出。
酒宴之上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食物精致華美,美妾妖童從旁隨侍。
“怎麼樣?柳大掌櫃,我這個義子何如啊?”岑千山的義父歪坐主位,指著他笑道。
而他正端著一盞盛著紅酒的琉璃酒盞,恭恭敬敬跪在那位尊貴的客人面前,頭也不敢抬。
那位女子伸出冰冷的手指來抬他的下巴,“真是絕色,等養大一些,配給我兒做個偏房的小夫侍倒是使得,你我兩家也好借此結個姻緣。”
她的手指冰冷又潮湿,滑過肌膚時就像冷冰冰的蛇從上面爬過。
岑千山忍不住想要閃避,卻失手將手中價值不菲的琉璃酒盞打翻在地。
殷紅的酒液從碎了的琉璃片中流淌到地毯上。
宴席為之一靜,義父抖著臉部肌肉的憤怒模樣,他不必抬頭都能知道。
客人散盡之後,他被剝了衣物捆在庭院中的刑凳上。家中所有的義子義女,都被責令前來觀刑。
每一下破空的鞭響,都帶來撕裂身軀敲碎骨頭的痛楚,
肌膚被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之中,痛苦和難堪全都橫呈在那些嘲弄的目光前。
在被無數人笑著圍觀的屈辱中,昏迷過去數次,又被殘忍地弄醒。
眼前骯髒的地面上有一灘融雪化成的水灘。
無力癱在刑凳上的岑千山,愣愣看著那漆黑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出義父的面孔,在那汙穢的倒影中,那個被他冠以父稱的男人,沒有憤怒,也不存在憎恨,而是帶著一種隱秘的笑容,正眯著眼睛舔了舔嘴唇,滿足地欣賞著這場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