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該從大晁帝主的口中說出來,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爭奪你的位置,你才是那個世人眼中沒有煩惱的人。”
慕容熾的笑意緩緩褪去。
“孤聽得出你是在嘲諷孤。”
沒等琉玉開口,他又道:
“也聽得出,你是想拖延時間,是想等南宮鏡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敵軍之後,就調遣部曲去神皋宮殺孤嗎?”
他用陰山澤的面容做出陰山澤絕不會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過於天真的笑意在這張臉上隻有詭異的違和感。
修長如玉的手指轉動著掌中傀杖,他輕笑著道:
“沒用的,無論是陰山澤,還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隻這兩樣,就算有千軍萬馬,你們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熾抬頭眺望著身旁肅立的巨型傀將。
也不知道鍾離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這等偉大的機巧,簡直強大得不可思議。
陰山澤七竅仍在淌血,但慕容熾並不在乎,對他來說,這隻是一副用來脅迫陰山氏的皮囊,隻要陰山琉玉和南宮鏡有任何輕舉妄動,他都可以以此來威脅她們。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脅迫,尤其是用她的至親之人來脅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陰山澤生死一線之際,她竟仍然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她手裡握著劍。
可這把劍無法指向她的敵人,隻能指向此生對她最重要的兩個人。
“為什麼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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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經離開九方氏府邸的檀寧匆匆折返,在看到陰山澤的第一眼,檀寧就知道方才朝鳶的消息並非作偽。
她努力掙脫朝暝的束縛,衝著慕容熾的方向大喊:
“是母親牽著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臺,坐上大晁帝主的寶座,帝室沒有錢,是陰山氏出資養著你們,那些世族對你的位置虎視眈眈,要不是南宮舅舅護衛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殺多少次!你為何要這麼對陰山氏!”
慕容熾朝檀寧的方向輕飄飄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湧動著純粹的惡意與厭惡。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繼位,難道要叩謝你陰山氏嗎!帝室國庫空蕩,是因為你們這些世族掠地佔城,讓整個帝室無稅可收!至於暗殺,哈,陰山氏族人眾多,你以為暗殺孤的就沒有陰山氏的人嗎!孤若是不佯裝乖順無能地長大,你們就要像殺掉孤的父親那樣,堂而皇之地殺掉一個帝主,是嗎!?”
照夜元年至今雖未改年號,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熾之前,世族傾軋,鬥爭頻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時間都極短暫,慕容熾的父親更是被當時如日中天的相裡如羅的家臣當街射殺。
堂堂帝主,被一無名小卒當街射殺,事後卻隻誅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謀相裡如羅的罪名。
誰見過這樣窩囊的帝室?
五歲的慕容熾自從被南宮鏡牽著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這些手握秘術的仙家世族的。
寧做世族僕,不為天子臣,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實權的世族子?
慕容熾真心實意地羨慕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門貴胄。
但他沒有機會換個身份。
他隻能在這個位置上蟄伏,掙扎,替自己掙一條生路。
然而對面卻響起一聲嗤笑。
“你們這些人,真的,真的很會替自己的野心尋找借口。”
蒙著淚光的眼銳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視著慕容熾的眼,定定逼問:
“若無陰山氏庇護,當年你父死後你就已經被爭奪帝位的宗室子暗殺了,豈有你今日一邊享用錦衣玉食一邊來譴責陰山氏的餘地!”
“我母親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才華報復,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處?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將自己視為帝師,將你當成她要侍奉的帝主,傳授你帝王之術,希望與你君臣同心,平定亂世,而你想要的是什麼?你想做這個帝主,是為了天下萬民,還是為了凌駕在天下萬民之上?”
琉玉終於明白了為何前世陰山氏倒得如此之快,為何南宮曜會輕而易舉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熾殺不了世族。
但帝主卻殺得了他的臣子。
南宮鏡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變時,或許就已經隱約猜到了這個可能,所以才會命南宮曜撤出王畿,為的就是誘導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個人現身。
卻沒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宮鏡預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會操控陰山澤,還在關鍵時刻以鍾離靈沼為質,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熾與九方潛合作,除掉了陰山氏,又暗中扶持她與九方氏鬥爭,最終引來妖鬼墨麟摧毀了整個九方氏。
他藏於幕後,不費吹灰之力,毀掉了兩大世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世人皆以為端坐王畿的那個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蟬,卻不想這隻蟬以孱弱之軀,藏著玄武之心。
此刻,聽了琉玉這番話的慕容熾陡然變色,仿佛要發泄自己這些年來的壓抑苦悶,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駕眾生之上,什麼世族,什麼妖鬼,都該是匍匐於帝主腳下的臣子,爾等以下犯上,孤殺你們,天經地義!”
“天甲三十一,殺了他們!”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識遊絲操控著牽機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將再度釋出恐怖的黑色異火。
無論是九方氏的人,還是陰山氏的人,乃至於在場的無數妖鬼。
見此情形,都發自內心地生出一股濃烈的絕望。
這樣的力量,已絕非凡人能夠戰勝。
氣若遊絲的九方彰華躺在妙儀懷中,胸中擠出一陣低笑。
沒什麼不好的。
都隨他一道赴死吧,獨他一人或許畏懼,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處,也並不可怕。
九方彰華的視線朝那個玄衣妖鬼望去。
沒有什麼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無策,他也一樣救不了自己的心愛之人,他和自己一樣——
“月娘。”
墨麟在傀將掀起的狂風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後的小姑娘。
“這傀將聽從慕容熾的操控,是因為他的意念遊絲壓過了傀將的意念遊絲,那如果這傀將的意念遊絲增強,是否就能奪回它的控制權?”
驟然被考校的月娘抬起呆滯的臉: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遊絲怎能融合?而且,牽機傀杖啟動,傀將身上的護心鏡關閉,你無法從這個通道放入意念遊絲啊……”
“那內部呢?”
風暴中,那雙綠眸有不可摧折的鎮定之力。
“從內部,是否有辦法探入?”
月娘從沒想過這種辦法,但墨麟這麼一說,她眼前一亮:
“當然可以!特別可以!可就算兩個人的意念遊絲能夠融合,記憶和思維必定會彼此交融,這個邪魔煉成的傀將,意念遊絲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你想做什麼?”琉玉眼中懸著將落未落的眼淚,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麼,都不可以。”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隻傀將的意念遊絲有什麼。
除了前世的記憶,還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識的漫長時光。
二者交融,到底誰吞噬誰,保留下來的又是什麼,沒有人能預料到。
最壞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會變成她在識海中最後看到的那個他——
無知無覺。
除了保護她的執念以外,什麼也剩不下。
“相信我。”
兩人皆滿身傷痕,他執起琉玉阻攔他的那隻手,凝望著她的眼吻上指尖。
“隻要是為了回來見你,我萬敵難侵。”
輕柔的尾音剛剛落下,一陣轟然炁流毫無徵兆地推開琉玉。
“墨麟!!!”
在慕容熾和九方彰華錯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氣森森的身影竟然將他的無量鬼火凝聚成一層盔甲,如流星轟然砸向傀將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個人主動被它吞沒!
九方彰華氣血翻湧,瞠目而視。
他竟然——
為了陰山氏,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第100章
慕容熾神色微變。
直覺告訴他, 讓傀將吞掉了這位妖鬼之主不是一件好事。
但究竟何處不對勁,他一時又沒有頭緒。
按照鍾離家的說法,這傀將擁有比妖鬼墨麟更加強大的黑色異火, 在這世間幾無對手,除了難以操控之外,沒有任何缺點。
那這妖鬼為何敢自投羅網?
慕容熾腦海中劃過許多搜羅來的情報。
妖鬼墨麟, 出生照夜元年,長於無色城,狝狩場幾無敗績,覺醒無量鬼火後得天授鬼律, 與陰山澤合力燒毀無色城, 建妖鬼城池於九幽。
他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奴隸一步步走到權力巔峰,有大好前程, 就算陰山氏潰敗,他也可退守九幽保全自身, 為什麼要這般拼命?
還是, 他本就是個易怒不善謀劃的莽夫?
慕容熾的神色有短暫的空白。
和年歲漸長愈發多疑而躲起來的九方潛不同。
他生在帝臺,長在帝臺, 出於安全考量從未離開過神皋宮,即便靠著陰山氏供給帝室的資財滲透了掌管天音雲海的天音寮,得到許多常人得不到的情報,但情報隻是白紙黑字的死物,如何比得上瞬息萬變的活人?
超出情報範圍內的現實令他心底蒙上一層陰翳, 慕容熾沉著臉拋出手中傀杖, 雙手結印。
“天甲三十一, 殺。”
遲則生變。
巨大傀將靜默良久,久得慕容熾幾乎以為這傀將又要開始不聽使喚。
但還好, 就在眾妖鬼準備合力困殺他時,那令人膽寒的黑色異火再度盤旋,他緩緩抬腳,面龐上那道幽暗如淵的裂隙正對著琉玉。
“尊後!!!”
山魈等妖鬼第一時間與上前相護,卻見琉玉大喝一聲:
“讓開——!”
這黑色異火非凡俗之物,無論是人還是妖鬼一旦沾染上,就是被抽幹生機化作枯骨的下場。
但琉玉卻在眾人驚駭視線中正面迎上了那傀將的一擊!
轟——!
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幽綠火光映亮了眾人不敢置信的眼。
火覆劍,玉生甲。
琉玉的周身和手中玉劍竟然籠罩了一層無量鬼火!
炁流沸然,劍挑碎石塵沙,靈動如曲壑遊龍的劍光在赤紅血月中清亮如雪,蕩開幾乎能比肩九境的劍氣。
若非當初在相裡氏,墨麟將能夠下達九幽命令的青火令融入她炁海,又在朝夕相處間炁流交匯,壯大了這一縷無量鬼火,琉玉今日也不能想到用這縷無量鬼火包裹自身迎擊的辦法。
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傀將一掌擊來之時,琉玉還是在駭然黑火的包圍下生出一種瀕死感。
她自己也不確定這捧微弱的無量鬼火是否能夠保護她。
但還好,她賭對了。
底下的陰山氏眾人與九幽妖鬼在這短短一剎心緒大起大落,差點以為他們在失去尊主之後,又要失去一位尊後。
“殺了它!”
“尊後殺了它為尊主報仇!”
不明真相的妖鬼們叫囂著,嘶吼著,甚至還有不少妖鬼向“陰山澤”衝殺而去,試圖阻攔他。
慕容熾操縱著陰山澤的身軀隨手應付,並不太上心迎戰,反而像是在玩弄一個格外有趣的稀罕玩具,偶爾不小心被人傷到也不在意,隻要不是致死傷就無妨。
要是老師看見這一幕,會是怎樣的表情?
慕容熾從未見過南宮鏡失態的模樣。
那個寒門出身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的女子沒有豔麗的容色,從不穿輕紗蹁跹的裙袍,卻比王畿內的任何一個朝臣都更襯得上那身筆挺垂順的官服。
在年幼的少帝眼中,南宮鏡是一座散發著柔和女子香的巍巍高山。
像母親一樣可靠,又像大山一樣壓得他毫無翻山餘地。
宮婢太監的譏諷從陳舊宮殿內關不嚴的窗棂湧入,少帝歇斯底裡地要叫人將他們拖出去五馬分屍,卻被南宮鏡的一句話擋了回來。
“朝廷內外,不可失法度,非議君上自有宮規處置,陛下擅自加重刑罰,會使天下百姓失去對法度的信任,陛下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