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氏一族感念其大恩,將她的牌位放在九方氏宗祠,與歷代家主同受香火,九方潛更是此後百年不娶正妻,所納三名姬妾,隻為生出下一代九方氏繼承人。
從生到死,九方潛法理上的妻子隻有慕容滄一人。
短短兩息的對視間,這一生跌宕不平從慕容滄的眼底流淌而過。
照夜元年後,獻祭邪魔的女子重得自由,世族稱妖鬼為餘孽,斬盡殺絕,對這些女子暗中也同樣痛下殺手,企圖抹除這段恥辱的歷史。
慕容滄易容改姓,逃出生天,翻過萬水千山,想要尋求這個在世人眼中對她一片情深的夫君的幫助。
卻不想在她抵達之前,就有人冒認了她的身份,想渾水摸魚得到九方氏的庇護。
九方潛親手殺了她。
面目全非的慕容滄躲在暗處,看他親自整理屍首的遺容,親自送她下葬。
九方潛哪裡知道棺椁中的紅顏枯骨並非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為了求生,服藥令自己的容貌蒼老如八旬老者,才能來到他的身邊。
——生為九方氏之恥,死為九方氏之榮耀,卿卿若是有恨,來生再來尋我報仇吧。
一個曾經替邪魔孕育後代的女子,存在於九方氏一日,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當初九方氏獻妻求生的過往,闔族上下豈能容她?
有許多從邪魔手中生還的女子,便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絕望自裁。
但慕容滄不會。
什麼恥辱,什麼顏面,活生生的人豈能被世俗的眼光殺死!
曾為邪魔所俘的過往改變不了她是誰,她替邪魔孕育過妖鬼也不能證明她低人一等,活該去死!
她偏要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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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等不了來生,今生今世,便要讓她百年來的怒火與仇恨化作最鋒利的一刀,了結她與九方潛的宿仇!
案幾被掀翻,茶水潑撒一地,曾經少年夫妻,今朝刀劍相向。
寒光一線的匕首倒映出瀕死之人憤怒驚懼的目光,慕容滄平靜如水的面龐上難得一現洶湧波瀾。
她道:
“若是有恨,來生可向我尋仇——九方潛,這句話,這一刀,我還給你。”
九方潛目眦欲裂。
他藏於九方氏府邸,不惜自困百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待他除盡所有對他造成威脅的敵人之後,能夠登臨帝臺,掌天下生殺大權,再無人能夠如當初的天外邪魔那樣能隨意碾殺他如碾死一隻螞蟻。
他可以死於強者角鬥,可以死於皇圖霸業。
但怎能死在這個陰暗地底,死在不見天日的暗室,死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手中!
他離大業將成,重見天日隻差一步!
注入傀杖的意念遊絲猛然收束,九方潛想要讓身體重新動起來。
但意念遊絲豈是說放就放,說收就收之物,任憑他用盡渾身解數,當初耗費數個時辰才成功融入傀杖的意念遊絲仍然隻能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收束。
慢得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匕首靠近。
平日彈指就能擊殺的孱弱女子,此刻卻讓九方潛像個渾身癱瘓的糟老頭一般,哪怕她的每一個動作在他眼中都慢得不堪一擊,他也隻能看著這個本該早已死去的發妻一點點扼住他的性命。
慕!容!滄!!!
他的所有籌謀,所有野心,竟會毀在她的手中!!
匕首刺入九方潛胸膛的一瞬。
九方彰華與方伏藏同時而動,欲奪他緊握在手中的牽機傀杖。
慕容滄卻覺察到什麼,猛然回頭對方伏藏和月娘道:
“跑!”
牽機傀杖從半空中擲來。
慕容滄並無修為,但這一擲用盡她渾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網從九方彰華手邊千鈞一發奪下,還想將慕容滄一並救下來。
然而身後卻傳來方伏藏毫不遲疑地一道抓力,陰山氏還有九方氏的修者幾乎在同一時間掉頭擠出狹小甬道。
即便如此,當身後響起巨大爆炸聲之時,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後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衝擊瞬時重傷!
空氣重新流通,被衝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嘔出一口鮮血。
月娘從他懷裡探出頭來,瘋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華奪走了!!”
半晌沒等到回應,月娘扭頭一看,方伏藏已經閉上了眼。
還好,還有一口氣。
……可慕婆婆還沒出來。
月娘慌忙扒拉著碎石,直到碎石劃破手指才意識到:
連方伏藏一個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傷,身為凡人的慕婆婆怎麼可能有生還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會兒,又下意識地看向暈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滯後,月娘立刻從廢墟中爬起來,她回頭,立刻確認餘下生還的陰山氏修者。
“你們留在這裡保護師父,我去抓九方彰華!”
絕不能讓他奪走牽機傀杖。
這是小姐的命令。
硝煙在夜色中漂浮,零星可見逃難的家僕,九方彰華與他們擦肩而過,跌跌撞撞向仍在激戰中的方向蹣跚走去。
仿佛看到了今日人間大劫,天上竟懸著一輪詭譎紅月。
耳邊殘留著爆炸時的劇痛和嗡鳴,鮮血順著耳垂滴落在他褴褸衣衫上,玉劍已碎,他握著一隻劍簪,想要凝出一把新劍,但受到重擊的炁海卻一時無法順暢運轉。
傀杖在他手中,隻要他將意念遊絲分入傀杖,就能操縱那隻傀將。
不管是少庚妙儀,還是九方氏,他都能護下來。
他會……會證明給琉玉看……
“超心冶煉·九之式·血縛。”
九方彰華隻覺腳腕處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牽絆,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牽機傀杖滾到了月娘腳邊。
氣喘籲籲的小姑娘撿起來就跑,絲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撐地而起,矜貴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純粹的本能驅動著,揮劍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網鋪天蓋地,將周遭樹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渾身浴血的身影卻好似失去痛覺,眸色晦暗地緊盯著月娘,玉劍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視著,像是深淵裡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雖修得《仙工開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時便臉色慘白,頭暈目眩。
九方彰華就在此刻欲斬落她的頭顱。
清冽劍光在一息間幻化出數十道劍痕,如流風回雪,風雅而強勢,那劍招與九方彰華同出一脈,卻比遠比他嫻熟強大,更得雅劍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華瞥見了一截紅色衣角。
“師……父……”
陰山澤回過身,朝月娘攤開手掌,淺笑著道:
“交給我吧。”
月娘怔然看著突兀出現在此地的紅衣青年,頭頂詭譎紅月照徹玉京,照亮這處暗香繚繞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質的容顏在月影斑駁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這是小姐的父親。
遲疑片刻,月娘將牽機傀杖交給了他。
拿到傀杖的陰山澤朝琉玉他們所在的方向抬腳走去。
“……師……父……師父!師父!”
九方彰華忽而暴起,陰山澤的劍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潛自爆時他距離太近,五髒六腑都被震傷,此刻一張口,血流如泉湧。
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
“您就這樣走了嗎!責罵我也好,要殺我也好!您真的沒有任何話要對我說嗎!”
陰山澤的腳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遠處而去。
失去了九方潛的意念遊絲,傀將暫時停止了動作,廢墟之上,四處都是燒焦的、或是被抽幹生機的屍骸。
仿佛永不熄滅的無量鬼火包裹著傀將,試圖融化他體內嵌入的昆吾鐵。
和強橫的火勢相反,墨麟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月娘喊了一聲小姐,琉玉循聲望了過來,緊蹙的眉頭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華卻望著陰山澤的背影,火光電石間想到了什麼,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師父!!”
話音響起的同時,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下一刻,空氣重新湧動,伴隨著清冽如流泉的劍光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即便琉玉有所準備,也仍然在這一劍下被逼得隻能倉皇應對,狼狽側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來的陰山澤。
僅憑這一劍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陰山澤本尊。
——但已經被什麼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頭看向月娘:
“發生什麼了?九方潛沒死嗎!”
月娘也一頭霧水,不明白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
“死、死了啊!我親眼看著他死的!師父也看見了!怎麼會沒死!”
……竟不是九方潛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劍在碎石中拖出一條劍痕,紅月下的世族公子緩步走來,步伐從容不迫,然而抬起頭時,隻見他七竅淌血,唇淡得沒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顫動,巨大的恐懼籠上心頭。
束魂仍在,爹爹卻被人強行操控,這樣拖延下去的結果隻有一個——
恰在此刻,玉簡閃動,是申屠襄傳來的訊息。
【小姐,鍾離玄素已於邙山自裁,臨死前留一封遺書,陳情傀將之事乃受人脅迫,不得已為之,希望以一個名字,一個秘密,換陰山氏留她孫女鍾離靈沼一命】
琉玉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盤桓不散的迷霧在此刻褪盡,她穿過詭譎人心,終於看到了那個真相。
“……少帝,慕容熾。”
在極度震撼之下,琉玉被這個真相荒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兩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無路之境,都是靠著少帝所派的玄武蟬脫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認定少帝慕容熾一定是站在陰山氏這邊。
但她忽略了一點。
慕容熾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還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他就不會是一個庸碌無為、隻憑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隻是因為南宮鏡如師如母的教養他長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嗎?
這一世,鍾離氏覆滅後,常侍濮協接走了鍾離靈沼。
不正如前世陰山氏覆滅後,玄武蟬屢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情義。
慕容熾是不想餘下世族一家獨大,想留下一枚火種,無論這枚火種能掙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獨大的時機。
“琉玉姐姐,好久不見。”
對面的“陰山澤”徐徐綻開一個笑容。
“上一次見到你,還是在仙魁遊街之時呢,本以為你嫁去九幽後會偃旗息鼓一陣,沒想到,你竟然不動聲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組建起如此龐大的勢力,竟真就這樣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認可的座上賓,這一出戲,演得真是叫人驚嘆。”
透過陰山澤的眼,那道從遙遠的中州王畿投來的目光,落在她和旁邊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羨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賦異稟,修行一日千裡,從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裡氏、申屠氏、鍾離氏,天下對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這樣的人,是不是根本不會有什麼煩惱?”
琉玉蒼白面龐彎出一個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