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冷靜,理智,克制。
她永遠都不知道,一個手無實權的傀儡帝主坐在那個位置上,就連天上落雷,他都會以為是叛軍攻入城中,看到那些朝臣對南宮鏡俯首帖耳,他也會想,隻要她一個念頭,自己就會被剝去一身華服,淪為真正的階下囚。
南宮鏡為何不在此處!
他要看著她的眼中生出恐懼,要她也知曉生死不由人是什麼滋味!
七竅湧出更多鮮血,“陰山澤”此刻滿臉卻是快意笑容,好似地獄裡爬出來的豔鬼。
朝鳶飛身上前,劈開一劍,將陰山澤與眾人隔絕開來。
朝暝高聲道:
“主君受人所控,非他自願!諸位冷靜!”
“——老子管不了那麼多。”攬諸抹了一把臉上濺上的鮮血,眼神狠厲,“尊主生死未卜,我們不能再看著尊後赴死!”
山魈也握緊掌中彎刀:
“奪下牽機傀杖,停下這隻無人可敵的傀將,是所有人唯一的生路。”
檀寧在風浪中看向七竅湧血的陰山澤,又看向那頭與傀將鏖戰,身上青火愈發黯淡的少女。
她手指發顫地取來玉簡,想向遠在城樓處的南宮鏡求助,一翻開卻正看見靈光流轉,是南宮鏡傳來的一道訊息:
【若有險情,棄家主,保琉玉,大戰在前,不可優柔寡斷,此乃軍令。】
檀寧看著這行字淚流滿面。
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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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陰山澤還是琉玉,她一個都不想選,她哪個都不想失去。
為什麼要死人,為什麼不能讓大家都活下來?
她站在這茫茫天地,從未發現周遭一切都如此荒誕。
不被大晁人族認可人族身份的妖鬼一心想與人族平起平坐,尋常庶人在亂世掙扎想要向上攀登躋身世族,世族汲汲營營圖謀百年隻為成為帝主,而真正的帝主看起來就像一個被世族逼瘋了的神經病。
欲望裹挾著所有人,在這亂世的車輪中傾軋。
何日才能休止?
檀寧望著琉玉的方向,在此刻,似乎才真正與陰山氏的人心意相通。
從少帝,到無色城,到即墨氏,再到今日——
他們所作所為,就是為了終止這一切。
檀寧淚眼滂沱,望著朝暝朝鳶的方向動了動唇,她已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但她緊握著手中玉簡,卻不得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母親說,棄家主,保琉玉,此乃軍令,不得,違背……”
“休想!!!”
上空傳來琉玉的一聲暴喝。
“誰都不能棄我爹爹!朝鳶朝暝!你二人敢有任何輕舉妄動,我絕不輕饒!!”
話音剛落,黑色異火盤旋如龍,轟然便將琉玉擊倒在地!
甩掉了這個頑強的敵人,慕容熾立刻就要調轉目標對付這邊,陰山澤就算失去了人質的價值,也是九境高手之軀,他要在王畿被圍攻之前趕回,保護自己的肉身轉移到更安全的地點。
“他想跑!”鬼女高聲提醒眾人。
朝鳶立刻就要率人去追,然而黑火的磅礴炁壓倏然衝來,令所有人不得不退避數丈。
就在這數丈的間隙,慕容熾操控著陰山澤的身軀迅速攀上傀將的肩頭,命它快步朝王畿方向而去。
“……不能讓他趕回去。”
渾身骨骼劇痛的琉玉從廢墟中爬起,跌跌撞撞往前。
“一旦他的肉身有傀將保護,再加上我爹爹的九境之力護衛在側,要除掉他會更難。”
“山魈,朝鳶,你二人分別率九幽妖鬼與陰山氏修者,攻下王畿……殺入神皋宮。”
二人齊聲:“是!”
烏雲翻滾,天上紅月如血,妖鬼穿行於滾滾紅雲,赴一場血戰。
中州王畿逐漸展現於眾人視野中。
大批流民軍將此地重重包圍,率領玄武蟬的將領目送著“陰山澤”的身影回到神皋宮後,摘下了覆面的黑布,露出真容。
果然是慕容家的宗室之人。
“大晁國祚千年,陰山氏身為人臣,以下犯上,得國不正,即便來日登上帝臺,也是人人得而誅之!”
“放你大爺的屁!”
未等陰山氏的人開口,早就不耐煩的攬諸脫口而出:
“你看好了!今日殺入你們神皋宮的是九幽妖鬼!率領我們的是九幽尊後,哪兒有你們大晁臣子!今日我們顛覆你慕容氏的天下,那是民心所向!順應天道!”
鬼女詫異地眨眨眼:“攬諸還會說這麼有文化的詞?”
山魈毫不留情地戳穿:“跟九方氏的人學的,之前九方氏在民間煽動人心,氣得他學了不少詞呢。”
不管是從何學來,對方的確被攬諸粗俗中帶著幾分道理的話氣得面紅耳赤,不再多說廢話。
玄武蟬將領舉起手中重劍:
“誅叛賊——”
山魈緩緩抽出腰間彎刀:
“殺帝主——”
兩方部曲齊聲高頌,一方是衰敗王朝最後的餘暉,另一方是衝破妖鬼長城而來的復仇者。
腐朽的大船已經緩緩沉沒。
那些大浪淘沙中掙扎而生的人們,建起一艘嶄新的航船。
-
拋下身後激戰的戰場,琉玉一步步走向那個藏在最深處的敵人。
埋伏宮城內的修者數量不少,但實力卻不算強,即便琉玉一路行來,傷口的血淌滿長階,也能順利殺出一條通向宮室的大道。
“陰、山、琉、玉,你竟然真的能殺到這裡。”
率領宮衛攔住去路的鍾離靈沼看著眼前仿佛血人的少女,眼瞳翻湧著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復雜情緒。
從前她將陰山琉玉視為死對頭,一心要壓過她一頭,無非是覺得兩人出身相似,天賦相似,不甘心就這麼被她比過一頭,屈居他人之下。
直到今天白日,她收到了陰山琉玉就是即墨瑰的消息。
這一路千頭萬緒,一環扣一環的籌謀擺在了她的面前,她既為陰山琉玉將所有人耍得團團轉而憤怒,又不得不嘆服她的能力與手段。
最終,憤怒與嘆服都化作無限寂寥。
鍾離氏敗了,慕容氏也將要墜落。
成王敗寇,鍾離靈沼沒有什麼好怨恨的,隻是有一點——
“你想救陰山澤嗎?”
烏發散亂的少女緩緩掀起眼簾,烏潤如珠的眼瞳倒映著她的模樣。
“別用那種不信任的眼神看著我,你走之後,我就是靈雍第一,對付這闔宮上下的老頭子綽綽有餘,慕容熾用來操控你父親的東西是紅線香,我可以幫你,讓你父親脫離慕容熾的掌控,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祖母已經於邙山自裁而亡,除了這個,其他都可以談。”
鍾離靈沼的神色有一瞬的空白。
“……你說什麼?”
琉玉緩慢地走上臺階,失血太多令她氣力流逝,需要依靠呼吸來調整炁海的節律,令體內經脈重新充盈。
“她臨死前最後的希望,是用自己的性命,換她孫女的平安。”
這是琉玉第一次看鍾離靈沼落淚。
像是一記悶棍,將鍾離氏四小姐最後的脊骨折斷,那張一貫冷傲孤絕的面龐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痛苦與懊悔從其中攀爬而出,喉嚨深處湧出了悲慟的哀鳴。
一月之內,骨肉離散,親人長絕。
鍾離靈沼本以為抬起頭,會看到琉玉以勝利者的姿態俯瞰自己,卻沒想到對上一雙同樣悲戚的眼。
就好像這樣的痛苦,沒有誰能比她更感同身受。
琉玉從她的身旁經過。
“……你不脅迫我幫你嗎?”
“你沒有幫我的理由。”
鍾離靈沼定定看著她的背影,失笑:
“你錯了。”
“我娘傾慕你父親多年,陰山澤若死了,她會難過。”
她做夢都想向陰山氏復仇。
可她想要的復仇,是能逆轉鍾離氏的頹勢,起死回生的復仇,而非這樣隻圖一時意氣,為了傷害敵人來讓自家人痛苦的手段。
人死不能復生,所以,不能再讓活著的人受罪。
她忽而又想到一件事,頹喪的眼眸朝琉玉偏去一眼。
“你知道嗎?當年陰山氏的族老原本為陰山澤相看的妻子是我娘,若非你娘橫插一腳,或許現在被稱作陰山氏大小姐的人會是我。”
此時此刻,這樣的話題多少有些不合時宜的荒謬,琉玉看了她一會兒,強調:
“如果是那樣,這世上就沒有你了。”
“也沒有你。”
擦幹眼淚的鍾離靈沼冷笑。
如鍾離靈沼所言,大概因為要應付陰山氏和妖鬼,神皋宮內部反而很輕易地落入鍾離靈沼的掌控之中。
兩人跨進大殿,拂袖燃起殿內千枝燭火。
大晁帝主的寶座之上,端坐著一個清瘦稚氣的少年,他闔目盤膝而坐,緊攥的紅線自他掌中生發,從眾人頭頂一根根延展。
紅線的盡頭,是炁流凝成的一個個骨節與眼球。
“紅線蟲無色無味,搗碎混在帝主御賜的香料中,配置成陰山氏家主專用的群仙髓,天長地久,紅線蟲的粉末融於炁海,隻需服下雌蟲的慕容熾調動炁海操縱,那些融入炁海的蟲粉就會隨著經脈遊走全身,凝炁成線,牽連每一塊骨骼。”
鍾離靈沼看著頭頂密密麻麻的紅線,以及那王座上闔目無知覺的少年。
“十年傀儡帝主的日子,恐怕是把他逼成了個瘋子,連這種陰損招數都想得出來……”
“躲開!”
琉玉猛然將鍾離靈沼一推。
下一刻,“陰山澤”的身影如鬼魅而至,瞬殺了鍾離靈沼身後的宮衛後,將兩人同時衝出了宮室!
而宮室之外,巨大的傀將沐浴在紅月下。
在鍾離氏時,鍾離老太太不讓任何人看到她制造此傀將的過程,這是鍾離靈沼第一次親眼見到這隻名為天甲三十一的傀將,
……多麼可怕的壓迫感。
簡直像是不該存在於人世的怪物。
鍾離靈沼握著劍鞭的手指因畏懼而發白,但她身旁的少女卻緩緩朝它走去。
“墨麟。”
琉玉喚出他名字的一瞬,聲音便有了幾分哽咽。
“你還能聽見我的聲音嗎?你還……有意識嗎?”
鍾離靈沼錯愕地看向琉玉。
她在喚誰?
墨麟?這個傀將?
玉劍覆火,但那縷青火已經黯淡得幾乎隻剩一層朦朧青光,無法再庇護琉玉。
墨麟被傀將吞沒。
僅剩的一縷青火也即將湮滅。
這世間再沒有任何能夠阻攔這黑色異火的存在,所有的反抗都變得無力。
鍾離靈沼收斂氣息,腳步緩慢後退。
“攔住她!”
慕容熾一眼便看到了鍾離靈沼的動作,立刻結印下令。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