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長睫低垂,借著替琉玉撐傘的動作掩去眸中神色,很輕地嗯了一聲。
蹲在門邊的琉玉還在同大黃玩,她握著大黃的爪子,在它瘋狂想要後退的掙扎中用他的爪子輕輕摸了摸墨麟的那截衣擺。
少女歪著頭,小聲同大黃嘀咕:
“你是乖小狗,這也是一隻乖小狗,兩隻小狗要好好相處呀。”
第87章
這不是墨麟第一次進陰山氏府邸, 卻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從正門而入。
圃中有仙鶴,竹盡有幽室,與仙都玉京那些競相豪奢的世族宅邸不同, 陰山氏雖是天下首富,宅邸卻更重雅意。
跟在後方隊伍裡的山魈行過遊廊曲欄,看怪石嶙峋的清池內仙鯉搖曳, 廊庑高處懸著鳥籠花架,說不出何處名貴,但就連小榭明窗上的花紋看著似乎都十分別致風雅。
他扭頭對鬼女道:
“難怪尊後嫌咱們九幽土,這樣瞧著, 是有點土。”
鬼女毫不自慚形穢, 抬了抬下颌道:
“那有什麼,能土到尊後的心坎上也是種本事呢, 對吧尊——”
脫口而出的“尊主”二字被山魈捂了回去,墨麟瞥了兩人一眼, 並未反駁。
引路的女使瞧了他們幾眼, 掩唇露出了善意的低笑。
眾人乘夜雪越過金漆門,隻見庭院內翠簾低卷, 明亮如晝,掛在廊庑上的火玉驅散了院中寒氣,庭內裡裡外外已擺了數桌宴席。
細雪穿過院中那株古老蒼虬的宮粉梅花,落在樹下往來的女使們手捧的食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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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瘦香濃處,披著一件墨色大氅的紅衣青年隨手撥了撥案上古琴, 那古琴名為小春雷, 是琉玉十歲那年送給陰山澤的生辰禮。
“寒入玉衣燈下薄, 春撩雪骨酒邊香。”
琴聲錚錚,飄來青年噙著淺笑的嗓音:
“那邊那個敢對我掌中明珠無禮的臭小子, 落座之前,是不是該自罰幾壇,向琉玉和她爹娘賠禮?”
話剛說完,就見從旁經過的南宮鏡就抄起他桌上酒壺,隨手一揚,又幹脆利落地放回了案上。
“冬日天寒,你們爹爹這些時日身體不佳,還是移步內室。”
對琉玉和墨麟說完,南宮鏡又看向他們身後諸多屬下,淡如遠山的眉目神色平和。
“從這扇海棠門過去,另設了數十桌,諸位這段時日襄助我女兒,勞苦功高,又遠道而來,招待不周之處,盡可相告,南宮鏡在此,拜謝諸位。”
方伏藏與眾多九幽妖鬼上一刻還在感慨梅樹下這位華麗又招搖的貴公子,下一刻又被南宮鏡撲面而來的沉靜氣勢所懾,皆不由自主地恭敬回禮。
方伏藏見禮之後,忍不住抬眸打量這二位陰山氏的掌舵人。
難怪陰山琉玉既容色出眾,又聰敏過人,還真是擇父母優點長大,生來就是要做掌權者……
而下一刻,這個被方伏藏認定的掌權者就如一個尋常少女般,一頭扎進了母親的懷抱。
南宮鏡感覺到肩頭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塊。
“娘。”少女貼著她的衣襟輕蹭,像小獸一樣眷戀地嗅了嗅,“好香,您用的到底是什麼燻香?”
就是這個味道。
前世她燃盡身上最後一根群仙髓,想尋到這個氣息,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南宮鏡垂眸輕撫著女兒柔軟的發絲。
“真是太久沒回家了,你娘何時用過燻香?”
歪坐在矮榻上的陰山澤語調幽怨:
“枉我在此處風口上等了你許久,小沒良心的,一回來竟隻抱你娘。”
眾人在女使們的指引下紛紛入席,站在原地未動的墨麟看著琉玉松開南宮鏡,緩步走向面露疑色的陰山澤。
“華蓮,白萍汀。”
早就得到琉玉吩咐的二人出列。
陰山澤聽過二人名諱,知道一個是如今的相裡氏家主,另一個是九幽十二儺神中的鬼醫,他笑眯眯望著兩人道:
“相裡氏的那位大宗師早已替我問診過,連他都尋不出病根,你二人如此年輕,竟有這份自信?”
相裡華蓮翻出《仙農全書》的拓本在旁準備,看向提著藥箱的白萍汀。
溫文爾雅的女子一邊隨陰山澤入內,一邊解釋:
“華蓮雖通藥理,但醫術所知不多,故而此次是從旁配合,萍汀的醫術自然不敢與相裡氏的大宗師相比,但除了醫術外,也略通一些刀刃。”
陰山澤腳步一頓。
“刀刃?”
庭院裡,已經開始吃上了的攬諸回頭解釋:
“我們九幽的鬼醫和尋常仙醫不一樣,仙醫把脈問診,鬼醫破腹開顱,手傷了剁手,腿傷了剁腿,不過不用擔心,我們汀姐醫術高超,剁碎了也能拼回去的。”
陰山澤看著這位筷子使得極不利索的妖鬼,抿了抿唇,還是忍不住道:
“閣下這句‘不用擔心’,聽上去似乎很沒有說服力。”
琉玉一手挽著墨麟,一手挽著南宮鏡,施施然從陰山澤身旁經過,輕哼一聲道:
“反正治不好也是死在外人手裡,那還不如死在自己人手裡,爹爹,你安心去吧。”
陰山澤眨了眨眼,蘭玉之質的面容浮上幾分委屈愁容,就連一旁的相裡華蓮瞧見,也不免為這驚心動魄的美麗而驚豔。
……那位鏡夫人,嘖,真是有點東西。
倒是檀寧聽到剁手剁腳瞪圓了眼,想了一會兒,站到陰山澤身旁道:
“我還是留下來陪您一起診病吧。”
陰山澤大為感動:“好孩子,爹爹沒有白疼你。”
“但如果非得剁手剁腳才能治好——”
檀寧望著白萍汀,正色道:
“我也可以幫你摁住他。”
“……”
內室四角燃著千枝燭臺。
南宮鏡與陰山氏五位族老坐在上首,琉玉與墨麟列坐下席,南宮鏡屏退左右,幾人在碗盤森列的食案前落座。
琉玉率先開口問:
“——爹爹的病究竟是怎麼來的?”
幾個族老面面相覷,一副不知從何開口的模樣,倒是南宮鏡鎮定道:
“你爹爹並未得病。”
琉玉不太相信:
“那檀寧所說的咯血是怎麼回事?”
南宮鏡沉思片刻,指腹摩挲著手邊的杯口,決定從頭說起。
“在你之前告訴我的那個夢裡,你說,你爹爹在眾世族結陣封印天門時,背叛人族,做出破壞陣眼之舉,導致彰華不得不大義滅親,當場斬殺了你爹爹和欲上前阻攔的我,之後眾人重新結陣,在千鈞一發之際險險補上封印,阻止天外邪魔重回人間——是這樣沒錯吧?”
得到琉玉的肯定後,南宮鏡道:
“所以這件事,其實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那個陣法有問題,你爹是為了阻止那個有問題的陣法,所以才會出手阻攔。”
琉玉也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
“可天門最終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合力順利封印,雖然不能完全證實那個被破壞的陣法到底有沒有問題,不過這種可能性到底降低了不少。”
琉玉頷首。
“而第二種可能,也是最完美的設局之策——”
燭火搖曳下,琉玉望見南宮鏡那雙淡然悠遠的瞳仁暗如夜色。
“就是有人在這之前,在我們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操控了你爹爹,最終導致那一日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了那等背叛人族的舉動,陷陰山氏於萬劫不復之地。”
燈花噼啪,一縷幽幽青煙升起,在一室之內蕩開。
良久,琉玉才從南宮鏡的話語中回過神來。
沒錯。
這才是最完美的設局之策。
在陣法上做手腳的風險太大,因為不管背後操控者是九方家還是鍾離家,目的都是為了排除異己,一家獨大。
但要是真的揭開了天門封印,讓天外邪魔重新回到人間,神州大地必定生靈塗炭。
他們隻想借助天外邪魔的威名達成自己的目的,絕不可能希望這種事發生。
所以,在陰山澤身上動手腳顯然更加穩妥。
“……你爹爹賦闲在家,平日多與名士來往,外出不過是參加一些清談論道的宴會,下手的機會說多也多,但以他的修為境界,能在他眼皮底下用毒用藥,成功幾率卻不大,更何況……迄今為止,就連相裡氏的醫仙也不清楚對方到底用什麼辦法控制的他。”
聽到此處,墨麟敏銳地捕捉到什麼,蹙眉問:
“既然不知緣由,那你們又是怎麼發現這件事的?”
南宮鏡抬眸望向他,片刻後,攤開掌心。
“就是這麼發現的。”
琉玉定睛細看,南宮鏡那隻從來隻有筆杆留下的薄繭的手,如今卻赫然橫亙著兩道疤痕。
她雙目漾開幾分鬱色,追憶當日的景象。
那日常朝歸來,南宮鏡正與幾位朝臣商議東極暘谷水患之事,經過書房外的劍閣時,恰好碰上正在練劍的陰山澤。
幾位朝臣素日知曉陰山氏這位公子澤美名在外,卻是頭一次見識陰山氏的雅劍,一時駐足良久。
感慨這仙都玉京自陰山澤之後,難尋第二位如此風採的世族公子,就連陰山澤一手教出來的弟子九方彰華,在他師父面前也要稍遜三分。
但南宮鏡卻看出了端倪。
陰山澤繼承陰山氏的雅劍,與一招一式蘊含天地大勢的仁劍不同,雅劍劍意風流,縱橫捭闔之間揮灑自如。
但山櫻樹下的劍式卻過於凌厲,殺氣過重,不像陰山澤平日作風。
送走幾位同僚後,南宮鏡召來親衛,不動聲色地走入他的劍氣範圍內,喚了一聲陰山澤的名字。
若是正常情況,不等南宮鏡靠近,陰山澤便會收斂劍氣,以防傷到妻子,但這一次南宮鏡卻清楚看到,直到劍氣直逼她面目而來時,陰山澤都沒有絲毫偏移收手的徵兆。
好在南宮鏡身邊帶了親衛,這才免於更危險的境況出現。
而回過神來的陰山澤捧著南宮鏡流血不止的手,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記憶有片刻的空白。
他隻記得自己今日飲了一壇天仙醉,一時興起,醉而舞劍。
如果不是南宮鏡突然出現,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隨手舞劍,已經變成了鋒芒逼人的殺招,或許直到結束,都不會意識到中途有任何失去控制的時刻。
“……這是,幕後之人在測試能否真的操控爹爹?”
琉玉喃喃道。
南宮鏡微微點頭。
“我與你爹也是如此作想,如果是這樣的話,至少可以證明一件事——此人在陰山氏沒有眼線,因為這一次之後,我派人寸步不離地守著你爹爹,發現他又出現了一次這樣的情況,說明對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還在暗中嘗試。”
不過就算有眼線,現在應該也沒有了。
因為就在琉玉回來之前,南宮鏡告訴她,南宮曜身死與陰山氏失去半數坊市的消息傳回仙都玉京後,府邸內僕役親衛都有動蕩。
南宮鏡趁機裁撤了不少人手,層層篩查,如今能留在府邸內的,要麼是家生子,要麼就是陰山氏底下幾個塢堡內自幼培養的人。
這些人放在其他世族,也可稱為死士。
陰山氏如今也算是生死存亡之際,的確到了啟用他們的時候。
琉玉聽到此處,一時覺得背脊發寒。
是九方家?
還是鍾離家?
她甚至覺得,暗中控制她爹爹這件事,與這兩家的行事作風都不太相似,難道還有其他世族參與?
一旁的墨麟聽過了這其中曲折,一時也心情復雜。
從前陰山澤在跟他提起陰山氏為何不能直接摧毀無色城時,也提過世族制衡之道,那時他雖然表面沒有異議,但心底也暗暗想過——
陰山氏已經成了世族之首,想做什麼,難道還有人能阻攔?
直到此刻身處局中,才發現陰山氏這個世族之首,背後藏著多少覬覦,多少算計。
他看向身旁面色沉凝的少女。
也難怪前世她無力回天。
這樣的局面,這樣不知多少人的處心積慮匯聚而成的算計,她獨自一人要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