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美味無數,這也不是什麼稀罕味道,既然已久不做工,何必強求。”
這話並非演戲,而是真心話。
她沒有那麼多闲暇應付他這些道是無情卻有情的心意,做敵人就得你死我活,□□人就要生死相隨,他這樣,算什麼呢?
血色夕陽映在九方彰華眼底,他微微抬首,凝望著眼前少女。
不過一載未見,再次面對面見到她,竟讓九方彰華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刻舟求劍雖是愚蠢之舉,但若是能求到珍貴之物,未嘗不……”
“中郎將!”
突兀一聲令不遠處旁觀的夏侯遲倏然回神。
轉過頭,便迎上那位妖鬼之主陰冷晦澀的視線。
宛如正處於極端暴戾的蛇類,盯上他的下一刻,隨時都會撲上來咬斷他的喉管。
夏侯遲後脊冷汗湿透:
“已經派人去請示了,很快,尊主稍候片刻——”
“那就好,”綠眸青年扯出一絲笑意,眼底冷若寒潭深處,“不急,實在忙不過來的話,中郎將把姓氏告訴我,我親自前往拜見,也無不可。”
方才那突兀暴喝一聲後的輕言細語,哪怕是噙著淺笑說出來的,也絕不會讓人覺得溫和。
夏侯遲咽了咽唾沫。
恰在此刻,假模假樣通傳的將領終於回來,十二世族無一人敢拍板阻攔妖鬼墨麟入城,他們可以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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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麟回身看向鬼車的方向,綠意寒涼的瞳仁倒映著長身玉立的月白青年,他冷聲道:
“你還要在那裡站多久?”
九方彰華神情並無太多波瀾,但烏瞳幽深,冷淡如雪。
他尚未開口,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知道了。”
在半空中視線交鋒的兩人同時回頭。
九方彰華那張平靜無瀾的面龐終於掀起了幾分起伏,見琉玉真的在這聲呵斥下回到車內,他烏潤瞳仁中蕩著前所未有的震顫。
他猛然扭頭看向墨麟。
九方彰華本以為那句呵斥是墨麟對他說的,沒想到——此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呵斥琉玉!
天樞大街上的旁觀者也看呆了。
“……我沒看花眼吧?”有人喃喃出聲,“陰山琉玉竟然……竟然真就這麼回去了?她甚至都沒還嘴?”
燕無恕無言凝視著玄衣妖鬼的背影。
就連鍾離靈沼的眸色,一時間也格外復雜。
九方少庚難以置信地看著車簾掩去的背影,若非場合不對,他都想進去將人拖出來質問:
你居然忍了?
不是,你這都能忍?
那以前憑什麼二話不說就揍他!
九方少庚怒意沸然的視線釘在墨麟身上,想破頭也想不出這個人憑什麼能讓陰山琉玉對他言聽計從。
就算妖鬼墨麟出九幽,連奪三城,其勢如日中天,陰山琉玉不得不暫避鋒芒,她也絕不可能是剛才那副逆來順受的模樣,除非……
他死死盯著墨麟那張臉。
這張臉——
這妖鬼也就是靠著這張臉——
陰山琉玉原來是這麼膚淺的一個人嗎?
妖鬼墨麟可是與鍾離家聯手,當著她的面殺了南宮曜,她看他的眼神居然隻是怨,難道就真的這麼……這麼喜歡他!?
九方少庚難以理解。
不隻是他,在場其他人也震驚地看著朝九方彰華走去的玄衣妖鬼。
月白衣袍的玉冠公子緊抿的唇動了動。
“她是你的妻,你怎能如此待她——”
面色如陰雲籠罩的墨麟被他擋住去路,本就極其難看的臉色,更添山雨欲來的陰冷凜冽。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妻。”
“是你們將她親手送到我身邊,如何待她,輪不到你一個外人置喙。”
“滾開。”
覆壓在天樞大街上的定勢猛然收束,卷起炁流如浪,將站在墨麟咫尺之間的九方彰華逼退數步,待他站定時,那道烏發玄衣的身影已經抬步掀簾入內。
冷厲晦澀的嗓音從裡面乍響:
“山魈。”
十二儺神迅速歸位。
後方鬼車內的陰山岐收回了探出的頭,想了想,他召來洞簫,在指間輕旋幾周。
他侄女和侄女婿這番唱念做打,豈能無雅樂相和?
隨著姑獲鳥鬼車重新轉動,一聲嗚咽洞簫伴著鹽粒般的細雪,飄蕩在仙都玉京的夜月之下。
車窗內伸出一隻纖細皙白的手,接住了幾片落雪。
倒掛在車蓋上的少女低頭看著手中玉簡,頭頂紫色蝴蝶結在風中搖晃,片刻後,她抬起頭對著身後眾多鬼侍輕笑道:
“主人說,既然十二家世族金口玉言,準允我們九幽妖鬼進入玉京城,我們便是玉京的客人,自當用本來面貌,無須拘泥。”
仙都十二將之首的夏侯遲眼角微抽。
你們這是不請自來,一腳就能踹翻玉京的客人,誰敢不允?誰能讓你們拘泥?
許多人心中皆如此作想。
下一刻,清輝夜雪落在徐徐舒展的鱗羽上——
赤色招魂幡倒映著魑魅魍魎的影子,木魅鬼狐化出奇異的觸肢與尾巴。
鬼火如燈,懸在長街兩側,在傷魂鳥的盤旋不絕的叫聲中,照亮妖鬼前行的大道。
洞簫悽婉如泣,化解了夜行妖鬼的詭譎之感,令天樞大街上的眾多百姓與世族,頭一次能這樣平靜祥和地審視這些非我族類的存在。
有手持麈尾腰扇的名士望著花月飛雪下的鬼鳥,桌上被吹動的詩集上停在其中一頁——
翔禽哀響動林谷,獸鬼躑躅淚迸泉。
據說被冤殺者,仇不能報,便會化作傷魂鳥,日日在身死之地啼哭。
彷徨於世,非人非魔的妖鬼啊。
此來玉京,是要讓整座玉京城都聽見你們的哀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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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覆在陰山氏府邸的屋瓦上。
離宅門隻剩下數丈之遙,被墨麟緊扣十指的琉玉仍然沒掙出他的懷抱,聽他埋首在自己最為敏。感的脖頸之間,又悶悶地強調了一遍:
“——那句話不是對你說的。”
拂過的氣息弄得她有些痒,琉玉窩在車壁角落內,注意力已經飛向不遠處的家門。
“我都說了我知道呀,我故意的,你的演技實在拙劣,我要是不見縫插針配合,你可演不出對我棄若敝屣的樣子。”
回過頭來,她笑眯眯望著他。
“我都沒辦法親眼瞧見,那些人什麼表情?我在仙都玉京從來沒跟誰低過頭,他們是不是嚇壞了?不對,應該是羨慕死你了,畢竟我在玉京的仇人不少,他們肯定恨不得將你奪舍,然後向我狠狠報仇——”
環抱著她的觸肢纏得更緊了些。
那雙幽暗又湿潤的眼瞳凝望著笑盈盈的少女。
“我不要這樣的羨慕。”
“我隻想你被萬人仰望,永遠都是那些人高不可攀的存在。”
琉玉不過是同他玩笑,但擁著她的妖鬼卻說得格外認真。
認真得仿佛那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細雪簌簌,從車簾外吹了進來,落在他沉鬱又英俊的眉眼上。
琉玉心念微動,緩緩湊近了些,想要吻去他眉上風雪——
“汪汪汪!”
墨麟驟然被懷中少女推開。
踩著地上一層薄雪,外面傳來了琉玉雀躍的嗓音。
“是大黃!”
一隻棕毛立耳的看門犬瘋狂搖著尾巴一路撲進了琉玉的懷裡,若不是朝鳶從後面提溜著它的項圈,它那隻湿噠噠的大舌頭已經朝琉玉的臉甩了過去。
琉玉倒是不介意,愛憐地揉揉大黃的耳朵和腦袋。
“有想我嗎?想我的話打個滾,好乖好乖,我們大黃是乖小狗呢。”
得到主人誇獎的小狗更加興奮,上蹿下跳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卻在一截玄色衣擺靠近之時忽而消停幾分。
黑漆漆的圓眼昂著頭,迎上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
僕役提燈而立的盡頭傳來腳步聲。
“——跟誰好好相處?你們二人入玉京不過兩個時辰,現在整個玉京城都知道這位妖鬼之主竟當街對我陰山氏的大小姐呼來喝去,真是好大的排場!”
幾位陰山氏族老嗓音裡含著薄怒,在身後族人的簇擁之下,浩浩蕩蕩朝眾人而來。
十二儺神還在打量著陰山氏這座華美氣派的府邸,見這群老者仙風道骨,氣勢磅礴,一時頗有幾分震撼。
不知內情的檀寧在後面重重點頭。
竟把他們陰山氏的顏面往地裡踩,他就是長成天上神子都不行!
墨麟迎上這些肅殺視線,並未解釋,隻以晚輩之禮道:
“事出有因,還望諸位長輩能容我入內解釋。”
五叔祖氣得直吹胡須。
檀寧暗暗期待著族老們能硬氣地將這個妖鬼之主趕出陰山氏的大門,就像之前他上門送聘禮的那次一樣。
“進來吧。”
五叔祖白了他一眼,搓著掌中玉珠道:
“還有你那些妖鬼下屬,鬼侍僕役,府中已安排好他們的住所,自會有人接引他們——外面還下著雪,連把傘都不撐,真是年輕不知養身,去把傘給他們。”
檀寧瞠目結舌。
“叔祖,他敢那樣對琉玉說話,你還給他傘?”
她挪到五叔祖身邊,微笑著壓低聲音質問:
“我們陰山氏的顏面呢!?”
五叔祖狀似從容地看向檀寧。
顏面?
要不是前幾日琉玉親自用玉簡給他傳訊,將墨麟為了完成她的計劃所做的一切告知於他,他都不知道他們家大小姐竟將堂堂九幽妖鬼之主當成自己的下屬,呼來喝去,出生入死。
九幽妖鬼都快給使喚成他們陰山氏的家臣了,他都擔心這個妖鬼墨麟犧牲到如此地步,是想貪圖個大的——他們還想要什麼顏面?
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接過傘的墨麟面容微松。
縱然知道這把傘並不是給他一個人撐的,然而當他真的從陰山氏的人手中接過這把傘時,仍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被這幾位族老丟出聘禮,不被允許踏入陰山氏門檻的場面恍惚還在昨日。
但一晃神——
“宴席都已經備好了,你爹娘都等著你呢,今日風塵僕僕,一路顛沛,就先同你爹娘吃過飯再回你的院子休息,內室都叫人提前打掃過,跟你走之前一樣……”
五叔祖又瞧了墨麟一眼。
“也騰了位置給你夫君,排場不大的話,你那院子倒也容得下。”
鬼女從後面探出頭來,連忙答:
“不大不大!我們東西少少的,要是裝不下,還能再少一點,是吧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