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道:
“所以,咯血並不是生病,而是你們做出的對策?”
“沒錯。”南宮鏡垂眸道,“就算一時尋不到解除這種控制的辦法,也不能任由對方擺弄,以他的身份和實力,都太危險了,所以我們尋了一種名為束魂的咒術。”
這種咒術,原本是用來醫治離魂症。
而陰山澤給自己下的束魂,則是將自己的意念遊絲與炁海相連,修者行炁,炁隨神動,炁動而神未動,束魂則會在體內拉扯,強行令他清醒過來。
缺點就是,束魂拉扯之時,五髒六腑都會被其割傷,陰山澤時不時咯血的緣故就來源於此。
琉玉聽完南宮鏡的話,久久未有言語。
片刻後,她拿起案上竹筷,開始進食。
“九方家和鍾離家如今還不知道我就是即墨瑰,但他們一定從墨麟回歸仙都玉京中得到了危機感,所以下一步,他們應該還是會對我們下手,等徹底蠶食了陰山氏後,他們才會放心。”
琉玉一邊填飽肚子,一邊趁著間隙時開口道:
“後日,是靈雍學宮每年的入宮考核,鍾離家為了讓燕月娘一舉成名,讓天下人看到鍾離家的實力,很有可能傳她《仙工開物》的秘術,如果那一日能接觸到月娘,確定她已經得到了《仙工開物》的傳承——那麼鍾離家,就是我們第一個要鏟除的敵人。”
墨麟靜靜地看著她的故作鎮定。
四叔祖思索著開口:“你覺得,你爹爹的事與鍾離氏有關?”
“鍾離氏善機巧法器,目前最有可能。”
“那倒也是……”四叔祖說完才注意到琉玉的吃相,“你這孩子,幾天沒吃飯了?”
所有人愕然看著風卷殘雲般掃清了一碗飯的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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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還將空碗遞給了後面的朝暝,示意他再送一碗飯進來。
五叔祖第一反應就是看向一旁的墨麟,咬著後槽牙道:
“定是跟這個泥腿子學的……”
他們家琉玉雖從前也不拘禮,但何時如此粗魯過?
不是被那妖鬼帶壞的還能是誰!
然而定睛一看,那泥腿子出身的妖鬼竟然幾乎沒有怎麼動案上碗碟,連竹筷都規規矩矩放在筷託上,沒有分毫失禮之處。
這夫妻倆怎麼回事?
怎麼跟彼此換了個人似的?
琉玉瞥了五叔祖一眼,繼續說了下去:
“既然爹爹的事說完了,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說。”
南宮鏡面不改色地託著腮看向她:
“哦?莫非有喜脈了?”
原本面色如常的琉玉措手不及地愣了一下,雙頰瞬間泛紅,她拔高聲音否認:
“當然不是!怎麼可能!娘,你根本就不是開玩笑的料!別學爹爹了!”
南宮鏡聽了這話也不惱,淡聲問:
“那是什麼?”
琉玉氣息稍平,環顧眾人,這才將視線落在墨麟身上。
“是關於九方家從鍾離家奪走的那個傀將的事。”
第88章
西屋內燻香嫋嫋, 一支宮粉梅花斜插在白瓷瓶內,意態清奇地舒展著枝條。
“——從後面真的看不見嗎?鬼醫大人,可否再拿一塊銅鏡來讓我仔細看看?”
正在收針的白萍汀好脾氣地在後面替他舉著一塊銅鏡, 一旁寫藥方的相裡華蓮瞥了好幾眼,還是忍不住道:
“陰山家主,剃掉的那塊頭發隻有指甲蓋那麼大, 就算是束發也不可能露出來的。”
陰山澤撥了撥那一頭烏木般濃黑泛著光澤的長發。
即便是反復對鏡自攬,這位容色秀致的貴公子也舉止風雅,並不顯得陰柔造作。
“可入夜翻身時,說不定會被瞧見啊。”
他柳眉微蹙, 秋水如泓的雙眸泛著漣漣波光, 那般苦大仇深的模樣,仿佛頭上禿了一塊跟天塌下來似的。
白萍汀淡笑道:
“陰山家主玉山之姿, 這一點瑕疵無損您的美貌——或者,除了一些凝血補身的藥物外, 我再額外給您開一些養發的藥方。”
聽了這話, 陰山澤的眉眼如蘭花初綻,萬般風華無聲無息地在眾人目光中舒展開來。
“好呀, 多謝鬼醫大人了。”
相裡華蓮嘆為觀止。
檀寧卻無甚反應地垂下頭。
雖然知道就連相裡氏的醫仙都無能為力,其他醫師更是希望渺茫,但方才見到這位叫白萍汀的鬼醫緩緩搖頭時,檀寧還是難免失落。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腳步聲。
從主屋而來的朝暝附耳在陰山澤旁低語幾句, 長睫輕顫, 陰山澤起身欲向主屋而行。
檀寧正要跟上, 卻見陰山澤忽而回頭道:
“你娘入席用膳了嗎?”
檀寧道:“還沒有呢,娘說今夜事多, 怕誠伯一人忙不過來,想等安頓好大家之後再來。”
“誠伯他們提前用過膳,你娘可沒有,去請你娘過來吧。”
檀寧遲疑著點點頭,視線又落在朝暝身上。
陰山澤摸摸她的頭,淺笑道:
“就這麼想看我們去給你姐姐撐腰?”
“才沒有。”檀寧立刻否認,“我去找我娘!”
看著檀寧故作不屑的背影遠去,陰山澤拜謝過白萍汀與相裡華蓮後踏出門檻,一貫從容含笑的神色難得沉凝,他對朝暝道:
“——什麼傀將?傀將怎麼會是墨麟?你從頭到尾再同我仔細說一遍。”
另一頭,主屋內的墨麟聽到陰山澤靠近的腳步聲,撤去了籠罩主屋的勢。
然而推門而入的陰山澤在與他對視之時,腳下卻似乎像被什麼絆了一下,差點跌了一跤。
琉玉眨眨眼道:
“真剁腿啦?”
白象牙柄的腰扇輕敲了一下琉玉的腦袋。
在南宮鏡身旁入座後,陰山澤才向墨麟投去格外復雜的目光。
“……我就覺得之前見你手中那條發帶似曾相識,原來不是一見鍾情,而是早有圖謀。”
墨麟並不否認,坦然接受陰山澤的打量。
陰山澤不是不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受歡迎的程度。
修行上被人誇“同輩翹楚,天縱之才”,容色上被盛贊“巫娥出峽,宓女凌波”,陰山氏的大小姐無論走到何處,都是鮮花著錦,萬人簇擁。
隻是陰山澤更清楚,世人愛美,多隻愛其光鮮之處,捧得太高,所愛就隻是幻象。
要麼生出佔為己有的執念,要麼生出不可得便毀之的惡意。
這些都不是好事。
陰山澤很長一段時間都為琉玉未來的姻緣發愁。
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個當初他最不看好,認定以琉玉的脾氣嫁過去一定會成怨侶的妖鬼,竟然真的實踐了當年跪在南宮鏡面前說的那番話。
——為她不墮凡塵而生,為她心之所願,縱死無悔。
陰山澤緩慢地咀嚼著這番話。
這樣的話世人皆會說,可真正能夠踐行到如此地步的,恐不多見。
也難怪琉玉會被打動。
還在今日特意將這件事全盤託出,不就是為了將奪回傀將之事,納入他們的計劃中嗎?
陰山澤眼珠輕轉,看向一旁久久未有言語的族老們。
“我記得,是哪位叔父曾言,說‘就算妖鬼墨麟與我們一條陣線,也未必能當好琉玉的夫君’,還說等諸事了結,讓琉玉多見見世面,挑個更好的——不知叔父覺得哪家郎君,能稱得上這個更好?”
五叔祖默默挪開視線,手中玉珠轉得飛快。
琉玉偏頭衝墨麟眨眨眼。
她親自選的夫君,自然是天下第一好呢。
四叔祖掩飾地咳了一聲:
“不過是幾句戲言,無需當真,現下還是談正事要緊……按琉玉方才所言,我倒覺得無論是九方家還是鍾離家,竟都不是最可怕的敵人,這個天外邪魔,竟有逆轉時間之力,要是真有這等本事,我們今日所做一切,豈不都是一場虛無?”
這話得到了其他幾位族老的贊同,眾人神色沉沉,滿目憂慮。
陰山澤卻倚坐在憑幾旁,懶洋洋道:
“這天隨時都會塌下來,難道咱們就要提前上吊嗎?人如蝼蟻,活在這世上一日,就要掙一日的命,別管天外邪魔有沒有能力再啟動一次宙陣,我們隻按部就班,除我們眼前的敵人就是。”
墨麟思忖片刻,開口問南宮鏡:
“昨夜城外千人流民軍截殺,若非鏡夫人派來的部曲,以及兵分兩路與我們在城外匯合的申屠氏部曲,我們恐怕免不了傷亡慘重,鏡夫人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在仙都玉京有【鬼蛱蝶】這樣的暗探,我在中州王畿自然也有我的人。”
南宮鏡氣定神闲地夾菜。
琉玉蹙眉:“您的意思是,流民軍和少帝有關?”
南宮鏡道:“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在前世,帝主為了幫助被世族圍剿的你,暴露了流民軍玄武蟬的存在,否則就連我也不知道,帝主竟然會別出心裁,徵那些流民為自己的直屬軍隊。”
“也就是說,有人控制了少帝,奪走了他手中的直屬軍隊?”
南宮鏡頷首:
“有可能,我撤去了不少從前拱衛王畿的力量來保護陰山氏,阿曜也暫時蟄伏,如今鍾離靈沼即將與帝主完婚,成婚後便是名正言順的大晁帝後,帝主便徹底在她掌控之中了。”
想到今日明顯是來看琉玉笑話的那位鍾離氏四小姐,墨麟扯了扯唇角。
“倒是很有野心,就是不知道她的實力,能不能配得上這份野心。”
琉玉一言不發,似是陷入沉思。
直到這場宴席結束,她的心頭仍然籠著幾分疑雲。
既然九方家都能調動神州玉璽,那麼鍾離氏掌控了少帝手中的流民軍,也並不奇怪。
隻是……
還有一種可能。
一種不太說得通,但也不是沒可能的可能。
琉玉回頭看了眼內室的南宮鏡。
她召來了隨琉玉一行人回來的申屠襄,不知在同他談些什麼。
“琉玉小姐。”
一道柔軟恭順的聲音喚回了琉玉的注意。
女子碧衣素容,烏發裡隻插了一支玉簪,但清絕姿容越是素裝,越如出水芙蓉般天然絕俗。
隻可惜美人神情呆木,氣質怯弱,折損了幾分靈動之美,此人正是檀寧的生母柳娘。
螓首蛾眉的女子匆匆瞥了墨麟一眼,隨即低垂眼眸道:
“即墨氏之事,夫人並未瞞著我,不過琉玉小姐放心,若無吩咐,我不會告訴寧寧,影響小姐與夫人的計劃。”
檀寧傾慕九方彰華多年,闔府無人不知。
柳娘也是知道這點,才會一見琉玉第一反應就是賭咒發誓,生怕琉玉懷疑檀寧。
琉玉瞧著她久久不語。
低眉順目的柳娘見琉玉不說話,更加心情忐忑,誤以為琉玉不信任自己,氣惱南宮鏡將如此重要的事透露給她一個外人,忙道:
“琉玉小姐若是不放心,可以用咒術,用什麼毒藥之類的,幹脆抹掉我的記憶……”
“哪有這樣的毒藥啊。”
柳娘聽到眼前的少女輕笑了一聲,下一刻,竟輕輕地擁住了她。
“柳姨全都知道也沒關系,告訴檀寧也沒關系,一家人豈有不放心之理?”
柳娘被琉玉的雙臂輕輕抱著,渾身僵硬得宛如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