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回憶了一下,點點頭。
“修者雖然身體強健,但也不是不會生病,你父親看著身體單薄,或許是因為天寒。”
琉玉瞥了他一眼。
“身體單薄?那你可想太多了,我娘單薄還差不多,當初嫁入陰山氏時,我娘已經錯過了修行的年紀,她至今境界也隻有五境,但我爹爹可是正兒八經百歲內修到九境的天才,裝得柔弱無骨那是在跟我娘撒嬌。”
所以她方才才會覺得有些古怪。
以她爹爹的性格,真要是病了,恨不得宣揚得全天下都知道。
但方才琉玉卻見他咳嗽時的動靜卻極微弱,借著茶水遮掩,幾乎不太能注意到。
又或者隻是單純嗆了一下?
琉玉有些不確定起來。
“想回家了?”
被墨麟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琉玉環住他的脖頸,將頭輕輕放在他肩上。
前世今生加起來,琉玉足有百年未曾回過仙都玉京,哪怕有通訊陣可以見面,但有時候千言萬語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擁抱的分量。
“你會跟我一起嗎?”
墨麟穩穩地接住她覆壓上來的重量,將她的身軀嵌入懷抱。
“想把我留在九幽,你回去娶個外室?”
琉玉沒料到這個答案,失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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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問這個問題自然有別的原因。
妖鬼長城附近的世族對妖鬼都是這樣的態度,更何況仙都玉京裡的那些自視甚高的腐朽世族。
而且——
琉玉一直沒有問過他對陰山氏的看法。
他有恨嗎?
她的親人中有他的仇人嗎?
琉玉從前從沒有思考過無色城意味著什麼。
她出生起,世上就有了這樣一座龐然大物,身邊的世族子弟會因無色城屬於她家而羨慕她,琉玉雖不引以為傲,但因為它存在得理所當然,也很少深思過無色城該不該毀的問題。
直到她喜歡上了一個出身於無色城的妖鬼。
直到她自己親歷過如過街老鼠般躲躲藏藏,朝不保夕,甚至低人一等的日子後。
她才意識到,墨麟理應恨她。
就如她恨著九方家的人一樣。
可他卻從始至終,都沒有讓她感覺到這份恨意。
“你……”琉玉難得有些遲疑,“跟我爹爹,好像相處得,還挺和諧?”
墨麟眼眸微動,從她欲言又止的神態中覺察到了她的想法。
上次與陰山澤通訊的時候,她都沒關心過這件事。
應該是那個時候對他並沒有多少喜歡。
……可她有前世的記憶,前世那麼長的時間,也對他沒有幾分喜歡嗎?
明知道不該翻舊賬,但想到這一點,他的心頭又不免生出幾分貪欲。
無色城的來龍去脈……還是不告訴她好了。
陰山澤原本也不讓他向琉玉提起,他隻是……順從了陰山澤的要求而已。
“因為他是你的父親,而且,他將你嫁給了我。”
他捧著她的臉,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琉玉望入他幽深瞳仁中,一時間心跳驟急。
因為心虛。
雖然她腦子裡也有很多借口,諸如“如果沒有無色城妖鬼早就被當時的世族趕盡殺絕了”,或者“她爹爹並沒有在無色城濫殺而且還下了禁殺令”之類的。
這樣辯駁的話說給自己聽聽可以,但在見過墨麟身上那些傷疤後,她卻無法在他面前說出口。
“你已經做了很多了,無需自責。”
墨麟見她細眉越擰越緊,忍不住輕輕將它吻開。
他心想,他可真不是個東西。
“真要彌補,不如用別的方式彌補?”
琉玉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輕哼一聲。
“我當然知道我做了很多,為了妖鬼,我還得罪了那麼多世族呢,等日後我帶著妖鬼走出妖鬼長城,與你們的債就一筆勾銷。”
墨麟將差點脫口而出的真相咽了回去。
他目光在她瑩白如珠的面龐上流轉。
“那就隻憐我一個。”
俯首吻住她紅潤的唇珠,卑劣感在他心底蔓延開。
但想到被強行分開的方伏藏與他的妻子,他又將那點微妙的愧疚吞下。
就當他是十惡不赦的惡人。
他寧可騙得她多一分的憐惜與同情,也不想日後她得知真相後衝他揮揮手:
——原來我壓根不欠你什麼呀,那我們就兩清了,我要去找我真正喜歡的人了。
光是設想一下,就令他想在此刻將懷裡的少女一口吞入腹中。
琉玉被他親得喘不過氣。
“……憐的憐的,但能不能歇一日?”
她沾了點水霧的眼睫輕眨。
“好困,昨晚都沒有睡。”
墨麟對視著她的雙眼,他已經能從她的表情中準確分辨她的心思了。
她肯定是算了算今晚要趕回龍兌城,明日要做搶親的安排,所以想趁午後補一會兒覺,才不想與他糾纏。
小騙子。
“我也想歇。”
他將琉玉從左腿抱至右腿,垂眸看向琉玉方才坐過的位置。
墨綠色的衣擺上洇開了一小塊的湿痕。
他眼尾染著緋色,指腹輕輕揉搓著那片湿痕道:
“但明明是大小姐自己,好像不太想讓我歇。”
琉玉:“……”
她回去就把那一匣子丹藥統統丟掉!連匣子一起丟!
第73章
“咳咳咳咳——”
直到親眼看著通訊陣的最後一絲金光收束, 陰山澤的喉嚨深處才猛然爆發出一陣咳嗽聲。
清瘦修長的身軀在撕心裂肺的咳聲中彎折如弓,南宮鏡第一時間伸手接住他搖顫的手掌,對外面的女使疾聲吩咐:
“去請仙醫!”
女使的腳步聲匆忙離去, 南宮鏡取出一個白玉瓶,啟開蓋子,頓時有刺鼻的藥味兒溢出。
一聞這味道, 剛止住的咳意又湧了上來,陰山澤別開咳得潮紅的臉,握住南宮鏡的手腕欲要推開她手裡的藥。
“……我不要喝這個,給我酒。”
南宮鏡微涼的指尖撫著他蒼白的唇:
“鸩酒如何?今日送你上路, 過了頭七, 我便尋十個夫郎在你牌位前給你執妾禮。”
漆黑如墨的發如流雲鋪開,陰山澤弓著身子枕在妻子的膝上, 綴在發絲裡的暗紅玉珠忽明忽滅,像他眼底那點心虛的光。
“你嚇唬我。”
南宮鏡不言語, 隻是握著瓷瓶默然看他。
暗紅寬袖下伸出兩根修長手指, 指尖塗了蔻丹,泛著瑩潤玉色。
陰山澤仰面瞧著玉瓶裡的藥丸, 聲線微啞道:
“方才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琉玉注意到。”
“所以讓你別出面。”
“那不行,我都好久沒見到琉玉了。”
喉間又有幾分痒意,陰山澤嘆了口氣,將玉瓶中的藥液一飲而盡。
“九方潛凡事喜歡留後手,探不清他真正的底牌, 就這麼讓琉玉迎戰, 心頭總是難安。”
南宮鏡看著杯中浮起的茶梗, 心緒好似也隨著茶梗浮沉。
“沒時間了,王畿那邊的事態比我想得還要嚴峻。”
陰山澤翻了個身, 懶洋洋道:
“防了這麼多年,也隻是防的外敵,誰能料到會從裡面被人蛀空……九方潛既然已經出手,必會留下痕跡,等查出宗室內到底是誰在搞鬼,也就能放下心來了。”
當初琉玉提起她夢中所見之事時,他雖然嘴上安撫她不過是幻夢假象,但也在心底存了疑影。
並非是他們藏得夠好。
而是人總有不願懷疑的對象。
隔了好一會兒,南宮鏡才低聲開口:
“你近日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陰山澤抬眸輕笑:
“這不是因為服了藥嗎?等你處理好王畿的事,我自然就好起來了。”
冷白如瓷的臉頰貼著柔軟綢緞,他輕蹭了一下,抬眸自下而上地望著南宮鏡的臉。
“若我如琉玉夢裡所見的那樣死了,真想看你替我簪白花的樣子……燙燙燙!卿卿好狠的心,我畫了兩個時辰的妝都花了!”
南宮鏡面色平靜地放下杯盞,將陰山澤交託給趕來的仙醫後,她起身朝外而行。
“召通事舍人入府。”
女使聞言有些意外。
通事舍人遠在王畿神都,伴少帝左右記錄起居,同時起草詔書——雖然王畿傳出的詔令通常都出自南宮鏡之意,但將通事舍人召來自家,還是頭一次。
女使道:“此時傳召,今日傍晚或可入府,不過明日常朝,恐剛到沒多見,就得往回趕了吧……”
“沒有常朝了。”
南宮鏡行過清風吹拂的長廊,借地勢之高,望向遠處的另一個裡坊。
仙都玉京匯集天下世族,這些年來家家宅宇競相豪奢,遠遠望去,九方氏的宅邸重樓起霧,飛館生風,高臺芳榭數不勝數,幾乎獨佔一整個裡坊。
她淡聲道:
“明日起,帝主會稱病休朝,大晁諸事,皆入我陰山氏府內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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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蘭若與申屠世彥的大婚定在了一個良辰吉日。
丹雀車駛入青銅城時,申屠氏的法器鋪在向各地而來的修者散發紅票,就連酒肆茶樓都掛出了“賀申屠氏喜事,今日削價三分”的招牌,城內各坊洋溢著城主之子大婚的熱鬧氣。
上官舟與北宮盈剛入申屠氏府邸,正議論著今日護衛陰子實而來的傀將時,忽見身旁一陣騷動。
轉頭一看,便見眾多車架之中,出現了即墨氏的族徽。
上官舟有些訝異:“她怎麼來了?”
自從陰氏與申屠氏結親的消息傳開,就有小道消息說,即墨瑰身邊有位之前效力於九方家的得力幹將,正是陰氏之女的前夫。
原本隻當做世族間的闲事聽聽,沒想到即墨瑰竟會出現在申屠氏的大婚典禮上。
……當日她對那些個妖鬼下屬都如此護短,今日來這裡,該不會是攪局的吧?
北宮盈也是好奇。
雖然當日即墨瑰自比陰山琉玉讓她有些氣惱,不過後來聽聞她為維護自家妖鬼,敢於在場眾多世族叫板,北宮盈心底還頗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