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萍汀抿唇輕笑:
“齊先生除了手頭稍有拮據,在鬼道院和極夜宮兩頭跑有些累,應該並無太多煩惱,鬼道院裡的妖鬼受他教導,對他頗為尊敬,偶爾在深山尋到什麼新奇神獸,還會抓回來送給齊先生養。”
“沒關系,”琉玉勾起小腿晃了晃,笑眯眯道,“過一陣子他還會更累。”
南宮曜在陰山氏,最看不慣的就是她這個偷奸耍滑的三叔,一有機會,就忍不住想抓他三叔練練他那松散又矜貴的身板。
隻不過……
琉玉又忍不住開始琢磨。
南宮曜與墨麟這一架恐怕不得不打,但這出戲也不能白白演給九方家和鍾離家的人看。
怎麼從他們身上把這筆債討回來呢?
琉玉緩緩起身更衣,剛跨出門,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闖入內室的方伏藏滿臉胡茬,神色憔悴。
一見到琉玉,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請小姐開恩,救我夫人於水火。”
琉玉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你先起來,把事情從頭到尾地說一遍。”
方伏藏卻不動。
“月娘已研究透鍾離氏的傀將,經她之手改造的傀將可具備七境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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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跳得太快,琉玉怔了一下才問:
“這和你夫人的事有什麼關系?”
“因為月娘告訴我,這是她看過蘭若私下送給她的典籍後才研究透的,但蘭若從未涉足過機巧煉器,我又立刻向申屠氏打聽,得知鍾離靈沼下令,命蘭若三日後與申屠氏的人成婚。”
“我才知她這段時日,一直被她叔叔陰子實嚴加管束,唯一一次與外界聯絡的機會,便是將申屠氏擁有的那部分機巧典籍偷送出來,應該是她知道我一直在外替月娘搜尋機巧煉器的典籍,想最後幫我一次——”
方伏藏頭一次雙膝跪地,深深朝琉玉伏拜下去。
“如今我能求的隻有小姐一人,若能救回我夫人,方伏藏此生願為小姐鞍前馬後,死而後已。”
第72章
墨麟從議事殿出來時, 方伏藏正蹲在主樓外的臺階上埋首休息。
一架傀儡人和月娘一左一右,歪著腦袋從他咯吱窩往裡面看。
月娘:“真哭啦?不會吧?師父你不會真……”
頭也不抬的方伏藏一把捏住了她往裡鑽的腦袋。
“和你的傀儡人一邊待著去,別逼我抽你們。”
月娘覺得自己好無辜。
從方伏藏的手底下掙脫, 她轉頭見墨麟朝他們走來,頓時消停幾分,躲在方伏藏肩膀後頭小聲道了一句“尊主好”。
方伏藏這才抬起頭來。
墨麟眼尾掃過那架據說已有七境實力的傀儡人, 視線又復而落在方伏藏身上。
他眉梢微挑,語調冷淡:
“又還沒成婚,做這副窩囊模樣給誰看?”
方伏藏無言腹誹。
你清高,你淡定。
你夫人要是即將同別人成婚, 隻怕你更急眼。
但行動上方伏藏還是不敢多言, 默默起了身。
“小姐開了通訊陣,正在裡面與仙都玉京聯絡, 叫我在此處等尊主,若忙完便進去一道相商。”
救陰蘭若不難, 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的確得同仙都玉京那邊通個氣才行。
墨麟輕輕頷首。
從方伏藏身邊經過時,他道:
“去換身幹淨衣服, 再把臉上胡茬刮幹淨,就你現在這副乞丐模樣去搶親,是打算把人搶去同你一起要飯嗎?”
好兇!
趴在方伏藏背後的月娘躲得更嚴實了。
然而方伏藏望著墨麟的背影,喪眉耷眼的面龐卻亮起幾分神採。
搶親。
方才尊主的意思是——
他們會為了他,去申屠氏搶親嗎?
內室, 香爐嫋嫋飄出一縷群仙髓。
“……這幾樁事情始末就是如此。”
窩在紫檀木躺椅裡的琉玉, 將九方潛以及方伏藏的事, 向通訊陣另一頭的陰山澤夫婦,以及南宮曜徐徐道來。
她的手指撥弄著桌邊的一株玉石攢成的蘭花盆栽, 道:
“陰蘭若冒了極大風險,竊取申屠氏手中的《仙工開物》殘卷送到我手中,不管她這麼做是單純為了她夫君,還是想借此投誠搏一搏,我既用了她的東西,這份情就不得不還。”
陰山澤輕搖腰扇,烏潤如綢緞的發間,奢靡的紅玉珠隨風碰撞出清脆響聲。
“陰蘭若與你那個下屬的事,我也已讓人打聽過了。”
陰山澤輕嘆一聲。
“二十年前,陰山氏與九方氏的關系還算融洽,那段時日底下家臣多有聯姻,陰蘭若十年前與方家結親或許並非發自內心,八年後又因陰山氏與九方氏關系惡化而被迫和離,算起來,也是咱們家的冤孽。”
語罷,陰山澤望著琉玉的眸色微漾。
“這件事,咱們家的確該負起……”
“有情有義固然不錯,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實力。”
通訊陣中的南宮鏡素衣玉簪,一雙眉眼像是被細刀凝練地雕刻了兩筆,簡練又生動。
她語調雖輕,落下的話語卻重若千金。
“今日一早,鍾離氏又調了五十名傀將前往申屠氏的城池,你舅舅和你夫君可以演一出戲,但申屠氏和陰子實身邊的傀將可不會陪你演戲,你可想好應對之策了?”
進入內室的墨麟並未著急進去,他靠著珠簾後的花架,瞧著難得如臨大敵的琉玉。
琉玉從小到大,面對靈雍學宮的那些師長從未露過怯。
唯獨最怕自家母親的考校。
因此南宮鏡一問,她便擺出了鄭重以待的姿態,肅然答:
“……申屠襄隻想保家族平安,陰子實一心想在鍾離氏大展拳腳爬上高位,鍾離靈沼固然可以為了削弱即墨氏,而強迫他們促成這樁婚事,但利益面前,她的命令又值幾斤幾兩?”
琉玉太清楚鍾離靈沼為何要這麼做。
方伏藏與陰蘭若本就曾為夫婦,如果鍾離靈沼不橫加阻攔,即墨氏又有意與鍾離氏站在同一陣線,琉玉想想辦法,未必不能促成這樁婚事。
但鍾離靈沼卻不願見到即墨氏壯大。
就因為即墨瑰讓她丟過臉。
這倒也不能怪她意氣用事,她這樣的出身,順風順水慣了,生來就沒人教過她遇事要忍。
小事不需忍,大事就更難忍了。
陰山澤眨眨眼,望著琉玉的眼滿是憐愛:
“咱們琉玉真是聰……”
“那你準備如何撬動這兩人的利益?”
南宮鏡的嗓音澄明如水。
琉玉答:“一靠糧草,一靠人才。”
玉珠琳琅的八個字,終於讓南宮鏡的面上浮出幾分笑意。
另一個通訊陣內的南宮曜開口:
“姐夫聽懂了嗎?”
“聽不懂。”
陰山澤噙著一抹淺笑,手中撥弄著腰扇上的細紋,窗外日光透過扇隙映在他冷白的膚和淺棕色的瞳仁上,漂亮如兩丸綺麗琥珀。
“你姐聽得懂不就行了?”
見南宮鏡似是滿意的樣子,琉玉微抬下颌,揪了一下手邊的玉石葉子:
“倒是娘這邊,神州玉璽的事,您是不是才知道?”
南宮鏡隻是喝茶,沒有說話,陰山澤濃睫輕掃,笑盈盈道:
“王畿之內,除了少帝寢殿她不踏足,其餘還有何處是不在你娘眼皮底下的?王畿與仙都玉京的事,暫時都無需你擔心,你隻需要顧好你自己那頭就行。”
琉玉頓覺無趣地撇開眼。
“小黃毛丫頭,想同你娘一爭長短,你還早一百年呢。”
陰山澤略帶自得的語調中,冷不丁插。入一個冷淡篤然的聲音。
“——我不覺得。”
珠簾輕搖,通訊陣內外的人齊齊看向朝琉玉走來的玄衣妖鬼。
“琉玉不過十九歲,若再隔兩百年,年歲相同,未必不能一爭長短。”
三人看著墨麟在琉玉旁邊的軟墊上落座。
平日的他坐姿狂放恣意,今日出現,話雖說得不客氣,卻按照仙都玉京的禮儀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側,和琉玉這樣並排而坐,竟讓陰山澤與南宮鏡莫名有種補上了新婚大典叩拜高堂的感覺。
正在一處斷崖旁賞景飲酒的南宮曜笑道:
“今日這副裝扮,看著終於有些妖鬼之主的排場了,不像之前在龍兌城,穿得跟個小侍衛一樣。”
琉玉不滿強調:
“這衣裳也是我讓繡娘給他做的,否則就他自己的舊衣裳,還沒朝暝的好看。”
陰山澤還惦記著方才墨麟的話,他手中腰扇掩去唇邊笑意,再掀開時卻故作不悅。
“小子無禮,誰允許你提我夫人年紀的?”
墨麟遲疑了一下,還是淡聲道:
“……那也是您先提的黃毛丫頭。”
陰山澤眨眨眼,立刻倒向南宮鏡。
“快教訓教訓你女婿,小王八蛋竟同我頂嘴!”
琉玉杏眸微睜,也扭頭跟南宮鏡告狀:
“管管你夫君,怎麼罵人呢!”
南宮曜朗聲而笑,南宮鏡一手撐著陰山澤湊過來的臉,隻覺得頭疼。
墨麟坐在此處,安靜聽著這四人從天下大勢,聊得東倒西歪笑語連連。
一種異樣的心緒忽而爬了出來。
因為從沒有身處在這種的環境中,他的本能令他生出急於逃離此處,回到他更熟悉的環境中去的衝動。
但心底更深處又有個聲音在說——
這是恐懼。
從前在暗處窺伺時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因為他知道,這些親密與溫情都與他無關。
但如今他置身其中,無可避免地被他們所注視,所關切,讓他無法控制地生出一種恐懼感。
就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手捧著他無法承載的珍寶。
易被失手摔碎。
也易因太珍重而捏碎。
懼意爬滿他心底,讓他反而難以純粹地感受這一刻。
“——怎麼了?”
直到切斷通訊陣後,墨麟才從琉玉的聲音中回過神來。
琉玉打量著他神思不定的模樣:
“方才我爹爹咳嗽了幾聲,你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