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如何經得起這番激將。
九方少庚捏緊了拳,指節咯咯作響,暴怒的視線幾乎要穿透通訊陣,從墨麟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九方潛低低笑了兩聲。
他的笑聲如石子落湖,沉沉響在耳畔。
“不必候著我死,尊主現在就可以燒。”
墨麟靜靜看他。
“妖鬼長城的龍脈基石,我可以替你做些手腳,比如靠近西境虞淵一帶的那一塊,一旦龍脈基石松動,尊主便可率領真正的萬鬼出巡越過妖鬼長城,不再被困於北荒那一隅之地。”
琉玉心底寒意驟生。
西境虞淵,又是靠近妖鬼長城一帶。
那些不都是申屠氏的城池嗎?
琉玉確信,今日九方潛與墨麟的這番對話,鍾離氏絕不知情。
墨麟也清楚地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妖鬼進犯大晁領土,九方家有了再度煽動民心,索要兵權和田地的借口。
意味著他可以借機削弱鍾離氏的實力,不至於讓這個盟友成了下一個陰山氏。
對墨麟來說,至少是九方潛眼裡的墨麟,能讓妖鬼離開荒蕪的九幽,開拓新的領土,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前提是他沒有擁有琉玉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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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麟扯了扯唇角:“你想要我替你做什麼?”
不談立場的情況下,九方潛其實很喜歡墨麟這個小輩。
累世世族,雖多簪纓之輩,但唯有執掌著龐大世族的家主們才知道,世族早已過了人才輩出的年月,後繼者養尊處優,享盡世間最好的資源,卻仍然蠢鈍如豬,不堪大用。
如果可以的話,像墨麟這樣從一個小小奴隸走到今日的人,沒有哪個世族家主不想收入麾下。
隻可惜。
他們是依靠規則而壯大的世族。
若是違背了世族尊卑的規則,那麼他們自身的根基也將搖搖欲墜——就如此刻的陰山氏一樣。
“很簡單。”
九方潛笑容和煦,略有皺紋的眼尾有彎刀般的銳利。
“替我除掉九境之內第一人,南宮曜。”
內室氣氛有一瞬的凝固。
墨麟能感覺到搭在他腿側的那隻手驀然收緊,攥住了他的衣擺。
原來如此。
線索在墨麟與琉玉的腦海中串聯起來,終於讓九方潛今日的來意清晰起來。
一枚神州玉璽,撬動的是北荒九幽、申屠氏、鍾離氏,乃至於陰山氏這四方勢力,而他九方潛隻需要端坐暗室內,繡口吐出隻言片語,便能操控這全盤局勢。
盟友,敵人,帝主,都是他棋盤上的棋子。
好謀算。
“……九方家主是不是忘了,”墨麟淡然開口,“無量鬼火一出,全天下都會知道是誰殺了南宮曜。”
“所以呢?”
九方潛笑意不變。
“星瀾當日從九幽歸來時帶的話,可不是這樣說的。”
鬼戲仙遊祭,九方星瀾從九幽斷臂而歸的那一日,墨麟曾按照琉玉的要求,讓九方星瀾向九方家帶話。
——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對付陰山氏的計劃,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個條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內務。
“我已經依照尊主的要求,撤去了潛伏在九幽的所有暗哨,不知尊主何日履行你的承諾?還是……尊主為陰山琉玉容色所惑,日久天長,生出了惻隱之心?”
妖鬼之主垂下的手指捏著耳杯的杯沿,手背上的青筋隱在蒼白肌膚下,姿態松弛。
“容色所惑?”
他輕嗤一聲,冷淡語調裡帶著譏諷。
本就陰冷深邃的一張臉,不需刻意擺出什麼蔑意,也足夠令人感受到一種骨子裡的睥睨輕慢。
“不過中人之姿,無甚特別。”
九方少庚眼裡的困惑溢於言表。
中人之姿?
無甚特別?
他在說誰?
案幾下的少女下颌輕抵他的膝。
聞言,輕輕搭在他腿上的手緩慢地往上挪動,無聲地挑了挑眉。
第71章
墨麟在她細微的摩挲下緊繃成一張拉滿的弓。
但還好。
她貼著他腿側的手指隻是勾住了他的指尖, 再將他的手掌緩慢地翻過來,在他掌心裡輕輕描摹。
【繼續】
離開即墨氏府邸前,慕蒼水便已經囑咐過他們。
不要被九方潛看似坦蕩的外表迷惑。
此人疑心甚重, 如若他們將目的表現得太明顯,九方潛便會如察覺到危險的烏龜一樣,縮回他固若金湯的防御內, 不會再主動拉他們入局。
要讓九方潛認定墨麟能與他們站在同一戰線,關鍵就在墨麟對琉玉的態度。
九方潛靜如深潭的眼瞳內有燭光輕晃。
“這話說的,若陰山琉玉都隻是中人之姿,叫滿玉京的女孩子情何以堪?我那個不成器的長子, 至今都還做著日後陰山琉玉與尊主和離之後, 與他再續前緣的美夢呢。”
他眼睫低垂,啟蓋取茶衝茶翻杯的動作連成一套, 頗有眼花繚亂之感,令人的視線不自覺落在他手上。
墨麟的視線卻沒有絲毫偏移。
“既然如此, 不知日後尊主能否成全犬子?”
案幾下, 正在玉簡上劃字,向慕蒼水傳遞這邊消息的琉玉頓了頓。
他在試探墨麟的態度。
若是應下, 未免顯得太順著他的意。
若是不應,又讓墨麟方才的輕賤之語顯得過於虛假。
琉玉手心滲出細密的汗。
“成全?”
墨麟以指節抵住下颌,紅穗輕搖,斜倚著望入九方潛那雙笑意不達眼底的烏黑瞳仁。
“你的意思是讓我親手將陰山琉玉送還給她的心上人,再培養出一個同時繼承九方家兵道術與陰山家儒道劍技的下一代——那個時候, 你這位鎮國破鬼大將軍剩下的敵人還有誰?”
“真是好響的算盤。”
輪廓深邃的青年恹恹垂下眼簾。
“如果九方家主是這個誠意, 也不必再談下去了。”
語罷, 沒有半分遲疑,那隻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抬起, 在九方潛平靜眸光中將關閉通訊陣的手訣起了個頭。
九方少庚訝異地抬頭,視線在父親與妖鬼墨麟之間打轉。
真不談了?
這人氣性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隻差一步就要切斷通訊陣時,九方潛終於開口:
“——不過身為人父的拳拳愛子之心而已,尊主未免想得太遠了些。”
通訊陣中流轉的金光忽明忽滅。
“而且,當初在無色城時是陰山澤下了禁殺妖鬼的命令,每逢節慶,還會賜紅鸞蛋於妖鬼,我還以為……”
“以為是陰山澤自己燒了無色城,以為我將陰山澤視為恩人?”
撐著額角的妖鬼之主聲線倦懶,吐出的字句卻銳利如鋼刀,穩而準地挑破了無數世族家主們心底最深的懷疑。
琉玉自下而上地審視著他的神色,卻隻看到一個冷淡得無波無瀾的側影。
九方潛呷了一口昆山虎梅:
“哦?還有人如此猜測過嗎?真是新奇。”
“或許並非是猜測呢。”
“那就更該殺了。”
九方潛放下茶盞,笑語:
“這樣的聖人若是活在世上,豈非將我等沽名釣譽的凡夫俗子都襯得面目醜陋?聖人最好的結局就是死,死了才能成真聖人,否則一盆髒水下去,聖人與假君子,也不過一線之隔。”
“你我二人受累,送他陰山氏入道成聖,這人間紅塵汙濁之地,以巨鹿山脈為界,南歸九方,北歸妖鬼,就由你我分而治之,尊主意下如何?”
半夜的窗有微涼秋風穿過榻邊枕屏。
屏上繪著仙人騰雲駕霧的圖畫,在昏暗室光中散發著淡淡死氣。
縱然早就知道九方氏的狼子野心,但當琉玉真的聽到九方潛親口與人謀劃如何將陰山氏置於死地時,仍然會覺得寒意刺骨。
並非是她沒見過世族間的權力傾軋。
而是拋去所謂的家主頭銜,世族名號,這些人在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之前,都是切切實實看著她長大的長輩。
她從小去過九方家的府邸無數次,在學宮,是和九方家的三小姐共用一個書案的同砚。
每年花燈節結束後她都會在九方家留宿,甚至當年參加靈雍論道大會時,她用的還是九方潛送她的神玉所造的劍簪。
但兩家如此交情,到最後也不過一句——
該殺。
一隻寬厚的手掌貼在了琉玉的面頰上。
他的手大得能籠住琉玉的大半張臉,拇指輕輕摩挲,無聲地安撫。
“我聽說南宮曜自龍兌城一戰後已退回王畿,怎麼殺?”
琉玉眼睫顫了一下。
手上動作如此溫柔,一開口卻殺意凜冽。
從前怎麼沒發現,他演技還挺好的。
“他不在王畿,而在龍兌城。”九方潛道,“應該是為殺一名陰山氏的叛徒而來,沒帶王畿衛隊,孤身一人,殺他不難,唯一要擔心的就是陰山琉玉會不會有所察覺,所以若是行動,需將她這個變數算進去。”
舅舅的行蹤泄露了。
可九方家若真有這麼神通廣大,不可能不知道即墨瑰的真實身份。
琉玉想不通,但立刻取出玉簡,將這個消息傳了回去。
現在不確定九方家對南宮曜的行蹤掌握到什麼程度,但好在南宮曜隻在即墨氏設宴那日待得久些,大多數時間都在龍兌城裡亂晃。
墨麟道:“十二儺神需鎮守九幽,我也不會調動萬鬼出巡。”
九方潛能理解他的顧忌。
“鍾離氏會加派傀將保護此人,尊主隻需專心對付南宮曜即可。”
墨麟指尖輕叩扶手:
“明日日落時,動一動西境虞淵附近的龍脈基石,確認你說的是真的之後,我會動身。”
“今夜就能可以替尊主驗證。”
“按照我定的時辰來,”那雙淡漠的眼珠凝視著對方,強調道,“否則我如何確定你們是真的能掌控神州玉璽?”
九方少庚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這個妖鬼之主還真不是沒腦子的怪物,竟真讓他抓到要害。
他們的確無法隨時隨地動用神州玉璽。
九方潛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神色平靜地應了下來,又忽而道:
“陰山琉玉那邊,也交給尊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