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南宮曜專注地觀察他的術式,認真替他思索如何改進如何突破。
從前並沒有覺得痛苦的事,突然被人溫和的顛覆,讓他被遲來的痛苦後知後覺地刺中。
原來修行之路,是可以有人指點,有人相助的。
帶領妖鬼一步步走出妖鬼長城的重擔,也是有人能夠與他一同分擔的。
“琉玉。”
有些困倦的琉玉聽到墨麟輕喚她的名字,微微掀起眼簾。
“怎麼?”
“沒事,”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就是想叫叫你。”
這段時間琉玉在忙龍雀城的事,他在督建仙道院的修建,兩人聚少離多。
話音剛落,帶有侵略性的氣息伴隨著凌亂的吻籠罩上來。
“琉玉,那一盒玄陽凝水丹你到底吃了多少。”
他的呼吸熾熱,貼在她耳畔,帶著濡湿的吻。
“怎麼會真的變成水了。”
琉玉也很想知道。
這個丹藥給男子吃的效果,為何跟給女子吃的效果差距那麼大!
昏暗床帏中,隨手被丟在一旁的玉簡似乎閃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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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玉抿著唇,將他的手指推了出去,努力平復了一下呼吸。
“不用你管……先管你的玉簡,有消息傳過來了。”
墨麟蹙了一下眉。
“沒空看。”
琉玉不想理他,翻身從他身上越過,徑直將玉簡取了過來。
取來解開玉簡禁令一瞧,琉玉神色忽凝。
是遠在九幽的白萍汀傳來的消息。
【尊主,極夜宮通訊陣有動靜,是從九方家本家送來的通訊口令,對方好像是——九方氏家主,九方潛】
第70章
秋日層林盡染, 赤紅如血的楓葉在鬼車駛過紅漆橋的車輪聲中墜入湖中,隨水波逐流。
時隔數月,姑獲鳥鬼車再度載著琉玉與墨麟回到九幽邺都。
“——九方家那邊還有消息傳來嗎?”
在宮門外迎接的白萍汀隨墨麟與琉玉拾級而上, 答:
“昨夜按照尊主的吩咐拒絕回應後,今日辰時與未時,九方家又傳來通訊口令, 稱事關大晁與九幽,萬望尊主能撥冗會見。”
第一次通訊口令,隻稱自己為九方家家主九方潛。
被拒絕兩次之後,連言辭都懇切多了。
琉玉聞言輕笑:
“果然如慕婆婆所言, 對待九方潛, 不能順著他的意,越是逆著他的意來, 越能打消他的疑慮。”
昨夜得知九方潛突然夜半聯系墨麟,琉玉心中便有猜測。
以九方潛的身份, 驟然有這樣的動作肯定不是虛晃一槍, 估計是真有要事要與墨麟相商。
但借著此事試探即墨氏是否與墨麟和琉玉有關系,也不過是順手的事。
琉玉原本打算在臨近的裡坊放一把火, 派人易容成她和墨麟的模樣出面主持局面,他們本人趁亂離開龍兌城,若棄鬼車用御風術,後半夜就能趕回九幽。
不過慕蒼水得知此事,卻阻止了琉玉。
——九方潛生性多疑, 你二人越是想證明即墨氏與九幽毫無關系, 他的懷疑會越深。
——倒不如打亂他的節奏, 由你們來決定開啟這次通訊的時機,不管他說什麼, 都莫要顯得太殷勤,他懷疑你們三分,你們就懷疑他七分,欲拒還迎,這個人就吃這一套。
“不覺得她有點太了解九方潛了嗎?”
墨麟將他在龍兌城的那套衣袍脫下,隨手搭在了屏風上。
面前的鬼侍捧著託盤,上面疊放的是琉玉離開九幽前,特意讓她帶來的繡娘給他做的新衣裳。
“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朝暝捧著銅盆侍奉琉玉淨手,她看著盆中水影道:
“我娘說過,不可將下屬視作自己的所有物,你付了多少報酬,他們就替你做多少事,隻要你與他們利益一致,就可保忠心,否則就算你把他們的心挖出來捏在手裡,也是枉然。”
如果慕蒼水能告訴她內情,琉玉自然高興。
但她不想說,琉玉也並不會因為這點隱瞞就將她棄置不用。
洗去這一路的顛簸,與連日來用蟬紙覆面易容的潮悶,琉玉看向從屏風後走出的身影。
像一團春夜潮湿的霧氣幽幽撲面而來。
琉玉看著他綢綠衣擺如青瀾漾開,玄色寬袍上的金線隨他行走的動作而粼粼閃爍,有人披上過於名貴的衣飾如被束住手腳,但墨麟卻仍然自若。
瞳仁幽綠的妖鬼之主抬起頭,耳畔系著山鬼銅錢的紅穗耳墜輕搖。
“原來你會拿捏人這一點,是遺傳自你母親。”
琉玉沒說話,隻是抬手不自覺摸了摸他垂著墜飾的耳垂,掀起眼簾盈盈笑道:
“也不是什麼人我都拿捏的。”
正堂內傳來白萍汀的聲音。
“尊主,通訊陣又有動靜了。”
這是第三次傳訊了。
琉玉與墨麟跨過門檻,正堂案幾上的通訊陣靈光流轉,標注了天幹地支與五行八卦的陣盤急速轉動,最終停留在一個特定的位置。
這個幹支序數,便是獨屬於九方家的通訊序數。
【妖鬼長城,龍脈基石,不知九幽尊主是否感興趣?】
琉玉神色驟變。
看著那行金色流光的字句無言片刻,她驀然冷笑。
“……妖鬼長城以四塊龍脈基石化作阻隔妖鬼的結界,唯有少帝手中,同樣用龍脈基石雕刻而成的神州玉璽方可撼動,他敢拿龍脈基石與你交易,要麼是在畫餅,要麼,就是九方家的力量滲透入王畿宗室了。”
這也是為何南宮曜多年不曾離開王畿的緣故。
墨麟神色微凝,撩起衣袍在正堂中央的矮榻上落座。
“都出去。”
白萍汀與朝暝等人魚貫而出。
墨麟看向琉玉。
她點了點旁邊的案幾。
“通訊陣放這兒,我坐在地上,他瞧不見我。”
墨麟給她拿了個軟墊,琉玉屈膝坐在烏木地板上,隻比矮榻高一個肩,再靠近他一些,借著案幾的遮擋的確恰好在通訊陣的死角。
隻是當她枕在他兩腿之間時,他眸色微閃。
太近了。
他想挪開些,卻被她摁住了腿。
“別動。”少女偏過頭,自下而上地,用那雙明麗的眼肅然望著他,“再挪會被瞧見的。”
衣袍下,小腹與大腿肌肉有異樣的緊繃。
墨麟在心裡微嘆一口氣,移開眼,抬手劃開了通訊陣。
兩方連通的一剎那,像是有一股不屬於九幽的空氣陡然湧入了內室,兩人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自朝天闕一別,已有三年。”
一道溫和沉緩似江水的嗓音淌入耳中。
“妖鬼墨麟,你瞧著,真是與三年前大不相同了。”
墨麟靜靜地審視著通訊陣中的身影。
這是一個看上去三十至四十之間的世族男子。
以一節荊枝隨意束起的烏發垂落幾縷,落在他周正雋秀的五官上,不像剛被加封大將軍之位的武夫,倒像是個清心寡欲的道士。
和跪坐在他身側的九方少庚相比,兩人眉宇有三分相似,但其周身氣息凝沉,絕非輕浮小輩可比。
他像一塊磐石定定坐於這一室燭火中,肅肅如入廊廟,不修敬而人自敬。
墨麟背脊抵著憑幾,手臂垂落在扶手上。
他驀然扯出一個笑容。
“現在才發現嗎?我還以為九方家主養在九幽的那些狗,應該每日都將我的一舉一動告知於你了。”
妖鬼之主低沉而略帶諷刺的嗓音落在九方少庚耳中,令原本乖順垂首的少年驀然抬了一下頭。
倒不是覺得耳熟。
而是這個聲音……太年輕,也太……正常了些。
他隻承認正常,絕不承認這聲音還挺悅耳的。
但當他抬頭看清通訊陣裡的人影時,九方少庚如鲠在喉,倒映著滿室燭光的瞳仁微微緊縮。
……這是妖鬼墨麟?
那個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陰山琉玉的那個夫君!??
當年朝天闕兩域議和,唯有各個仙家世族的家主長老能列席其中,就連琉玉都是偷偷溜進去的,大晁之中見過墨麟真面目的人並不多。
無色城倒是有不少見過,可惜都死得差不多了。
九方少庚一時間呼吸微微凝滯。
他不該是這副模樣。
妖鬼墨麟應該醜得人神共憤,讓那個目下無塵的陰山琉玉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留在他身邊的每一日都追悔莫及——
後悔當初對他長兄,對仙都玉京裡的那些青年才俊都不屑一顧。
後悔千挑萬選,最終嫁的竟是這樣一個怪物。
……可他怎麼能生得這樣一副皮囊?
隱而不發的惡念,在九方少庚眼眸深處無聲翻滾。
“這位是犬子少庚,家中行二,”九方潛見墨麟的視線落在九方少庚身上,開口道,“年歲漸長,帶他見見世面。”
九方少庚也在?
躲在案幾陰影下的琉玉有些意外。
九方潛剛獲封鎮國破鬼大將軍的爵位,他鎮的是大晁的國,破的是北荒九幽的鬼,私底下與墨麟有所往來,應是絕密中的絕密。
九方潛連這種場合都會讓九方少庚參與,對這個次子還真是倚重。
墨麟心裡想的卻並非這個。
這些時日琉玉被鍾離靈沼針對,無論是龍雀城還是龍兌城的進展,都比她預計的速度慢了不少。
到現在仙道院的仙師都還湊不齊二十人,再這麼拖下去,首先就是財庫告急,其次就是琉玉無法兌現她當初的允諾,底下人難免會對她這個家主心生懷疑。
墨麟看在眼裡,但他知道琉玉自己有計劃,便並沒有多此一舉地調用九幽的力量幫忙。
令他不悅的是九方少庚。
他竟私下寄來不少信箋,言他可以出手相助,化解即墨氏的燃眉之急——隻要琉玉能向他認錯服軟。
當日被琉玉扇巴掌的時候沒見他硬氣,回家後有了靠山,倒張狂起來了。
欺軟怕硬。
下賤。
墨麟垂目飲下耳杯中的酒釀,開口道:
“二公子?就是那個丟了相裡氏,丟了太平城,還被一個新出門戶的年輕家主揍得滿地找牙的那個二公子?”
九方少庚面色忽冷。
耳杯落在案幾上叩響,那雙淡漠的眼珠一片諷刺。
“看來我隻需要候著九方家主仙隕,就能將大晁的北伐大旗一把火燒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