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不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啊。
後方不遠處的慕蒼水坐在略顯空蕩的席間,緩緩放下了筷子。
她對面的南宮曜身披黑袍,八方不動,正慢吞吞地給自己續一杯酒。
墨麟微微側目,向她投來眸光生瀾的一眼。
心底某處似有一絲火星燃起,在這一眼中摧枯拉朽的燎原,令他皮肉下的血液為之微微沸騰。
至於在場的妖鬼。
今夜之前,他們得到命令,要求他們必須恪守人族規矩入席時還頗有怨言。
但此刻,當琉玉用這番話令這些世族啞口無言時,他們終於明白了琉玉的用意。
妖鬼環顧周遭的同時,世族也在打量著身邊的眾人。
誰是妖鬼?
誰是世族?
入席之人穿著差不多的服飾,哪怕有族徽區分,但即墨氏也有相裡氏的人,隻要那些妖鬼不顯露出他們那些奇異的軀幹肢體,乍一看,竟真的難以將他們從人群中搜尋出來。
宛如死亡的靜寂中,好一會兒,才有些微響動。
悉悉索索的低語聲逐漸擴大,最後,如山呼海嘯般沸騰起來。
“……無禮至極!”
“世庶不分,尊卑顛倒,將仙家世族與妖鬼相提並論,誰敢相信竟是世族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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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瑰!你這是自甘墮落!”
“這是叛徒!世族怎麼出了這樣的叛徒!”
琉玉面色平和地迎接這場狂風驟雨。
從前在仙都玉京,聽人談玄論道,總說一念神魔,琉玉不解其意。
今日倒讓她親眼得見。
前一刻,她還是這些人眼中的世族新貴。
後一刻,這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甚至比見了妖鬼還要驚懼。
好在琉玉決定帶妖鬼走出妖鬼長城時,就料到遲早會有這樣一幕,因此隻覺新奇,並不覺得害怕。
甚至當這些賓客憤然離席之時,她還能在門口與他們笑盈盈送別。
“今日來即墨氏赴宴,當真乃人生一大恥辱!”
面對這位氣得甩袖子的名士,琉玉眼尾彎彎:
“那閣下記得跨出這道門檻之時,還請將看過的典籍忘幹淨些,既是恥辱,總不好連吃帶拿,有墮世族風骨呢。”
“……”
名士差點被門檻絆倒,背影倉皇地走遠了。
之前還對她頗為恭敬的陰子實,更是連看都不敢多看琉玉一眼,忙不迭地套車離開。
申屠襄眸色深深地瞧了她一眼,負手而出:
“少年意氣,不知忍一時風平浪靜,可惜,可惜。”
琉玉仿佛沒聽見,朝著陰子實離去的背影瞧了一眼。
“申屠家主,不知陰子實身後跟的那些是什麼東西?烏泱泱的,瞧著有些怪異。”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即墨氏宅邸外被琉璃燈照亮的街道上,果真見陰子實的車架旁立著一群渾身甲胄的侍從。
但古怪的是,這些侍從從頭到腳蒙得嚴嚴實實,連臉都用黑布覆蓋,隻餘雙目在外。
她還有空關心這個?
申屠襄有些意外。
“那是《仙工開物》裡的傀將。”
他淡淡解釋:
“鍾離氏擔心陰山氏遣人暗殺,專程派了一百多架傀將保護陰子實,這些傀將比市面上的傀儡人精良,可上陣殺敵,每一隻傀將,實力可抵六境修者。”
百名六境修者的傀將隊,鍾離氏下這樣的血本,難怪陰子實決定投奔於他們。
“原來如此,真是厲害啊。”琉玉贊嘆,“聽說天下法器盡出自申屠氏之手,這些傀將,也是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申屠襄著實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少女。
這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有空聊這些闲話?
申屠襄有心想提點她幾句,但話到嘴邊又咽下。
即墨瑰特立獨行,得罪這些世族已成事實。
鍾離四小姐對她懷恨在心,頗有不死不休的意思,也是事實。
他們立場衝突,遲早你死我活,說再多也沒用。
隻是可惜,這位即墨小姐少年鋒芒,朝氣蓬勃,年紀輕輕就將要折於鍾離氏之手,未免叫人可惜。
“即墨小姐不必揣著明白裝糊塗,誰人不知,申屠氏的工坊隻做最簡單的制造組裝,這些法器機巧的核心,唯有鍾離氏才知其秘訣。”
夜風微涼,琉璃燈在風中輕搖。
琉玉撥了撥被風吹亂的發絲,那張平淡又親和的面龐浮現出一個淺笑。
“那真可惜。”
“要是能得到這樣的秘術,加上申屠氏的工坊,和陰子實手中坊市,是不是就天高海闊,不必鬱鬱屈居人下了?”
申屠襄眸光閃動了一下。
又很快歸於寧靜。
“年輕人,別著急看遠處的天高海闊,還是先當心自己腳下的路吧。”
-
申屠襄的提醒並非危言聳聽。
遠在仙都玉京的鍾離靈沼聽說了即墨氏府邸夜宴的事,一掃這段時日的鬱鬱寡歡,仿佛重獲生機,立刻生龍活虎地籌備了起來。
龍雀城內的即墨氏塢堡缺人開墾荒地?
——妖鬼長城一帶,禁止世族借人給即墨氏,否則就是與鍾離氏為敵。
龍兌城興建仙道院缺仙師?
——任何去即墨氏任教的修者,永不進鍾離氏的門庭。
這兩道命令經申屠氏之手傳遍妖鬼長城一帶,一時間,原本與琉玉早已談好合作的世族,紛紛閉門不見,避即墨氏如避猛虎。
收到這些情報的琉玉逐一翻閱。
“這麼多年,還是當初在學宮孤立人的那一套,真是沒半點長進。”
從前鍾離靈沼在學宮時就愛拉幫結派,必要令她自己為核心,其餘男男女女皆做綠葉來襯託她,簇擁她。
如若不然,輕則冷漠視之,重則視為敵人,與其勢不兩立。
琉玉對她而言就是後者。
將信箋隨手丟向案幾,桌上盛滿水的陶瓶泛起漣漪,零星花瓣飄落,是瓶中幾枝斜插入水的桂花。
琉玉抬眸看向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方伏藏。
“月娘的功課最近怎麼樣?”
方伏藏答:“她一向勤奮,不需要人操心,小姐買回來的傀儡人,這幾日她也認真研究呢,隻是……”
“隻是什麼?”
“修行之事,我尚且能傾囊相授,但涉及到機巧煉器,就非我能力所及了。”
琉玉點點頭,這個在她預料之中。
以月娘的天賦,整個大晁除了鍾離氏,恐怕沒有幾個人有資格在機巧煉器上指點她。
換句話來說,鍾離氏若知道月娘有此等天賦,絕不會放過這樣一個人才。
“沒關系,你讓她盡力就行,待我想辦法給她尋到新書,以及教她機巧煉器的師父,再繼續鑽研此道。”
方伏藏頷首。
“月娘這些時日修行進步頗大,我明日再將市面上搜羅的那些靈雍試題整理好,爭取今年入冬前,讓她筆試達到甲等水準。”
琉玉難得見方伏藏如此幹勁,眨了眨眼問:
“明日你不是休沐嗎?這種加班,我可不給加班補貼的。”
方伏藏沉聲緩緩道:
“月娘說得沒錯,我這個年紀,正是該拼的時候。”
他原本隻是想稍微拼一拼的,畢竟琉玉當日維護之舉,是真的令他有所觸動。
但月娘自從那日夜宴後,铆足了勁修行,每天卯時起,子時睡,一開口就是“小姐為了師父得罪了天下世族,師父,你睡得著嗎,反正我睡不著”。
方伏藏覺得得罪天下世族的根本原因好像不在他身上。
但耐不住月娘整日念叨,還有蘭若——
蘭若倒是沒念,因為他假死的事,她氣到現在,根本就不見他。
他若是想阻止蘭若與申屠氏聯姻,除了竭盡全力替小姐扳倒申屠氏和鍾離氏,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琉玉聞言笑眯眯道:
“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有志氣。”
“……小姐,已經三十出頭,人到中年了。”
其實對於壽數足有數百歲的修者而言,三十遠不到中年。
琉玉拍了拍他的肩,敷衍道:
“那就莫欺中年窮。”
雖然有鍾離氏從中作梗,但龍兌城的仙道院和龍雀城的荒田開墾還是得以緩慢推行。
至月末時,第一批相裡氏的粟稻良種已經在即墨氏的塢堡內種下,龍兌城的兩座仙道院也在妖鬼的晝夜倒班下迅速建成。
“真不愧是妖鬼,你們幹這一行實在是有天賦。”
琉玉去仙道院視察回來後忍不住向墨麟贊嘆。
墨麟撩起簾子從隔間出來,瞥她一眼道:
“不隻是天賦的緣故,你那日在夜宴上說的那番話在他們之間傳開後,他們視你如視神祇,從前是拿錢辦事,如今是奉神祇詔令,自然更賣命些。”
琉玉臥倒在榻上,烏發如瀑布順著床沿垂落。
剛沐浴過的墨麟從她面前經過,寢衣質地輕薄,能隱約看到他身上妖紋順著腹部蔓延向下。
“你跟誰交過手?”
“跟你舅舅,”墨麟用絹帕捏了捏發稍未幹的水,“稍微過了幾招,不過沒分勝負。”
琉玉趴在床沿邊上打量他。
“你傷好全了嗎?就與他切磋,他沒傷到你吧?”
“……沒有。”
墨麟在床邊坐下,微微有些出神道:
“他不僅沒傷到我,還指點我不少。”
琉玉戳了戳他的腿,墨麟垂目瞧她一眼,很熟練地託起她的後腦,將腿拿來給她做枕頭。
“你二人同為九境巔峰,他還能指導你?”
“能。”
墨麟把玩著琉玉垂順的烏發,緩聲道:
“我所修之道無人可以參照,都是我自己摸索領悟,境界已凝滯多年,但你舅舅與我同在一個境界,過招之時,偶有所得,我一人反復摸索需要花更多時間,但有你舅舅給我做靶子,效率更高。”
……聽上去,她該關心關心她舅舅有沒有受傷。
琉玉頷首,打了個哈欠道:
“你若無事,多和他探討也無妨,我舅舅就是個武痴。”
烏發在他指尖纏繞。
墨麟想到第一次領悟無量鬼火時的痛苦,想到他得到鬼律天授時的折磨,他一直以為,修行便該是如此,孤獨的,痛苦的,一遍又一遍的摔打與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