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讓蘭若小姐相、相看啊……”
“相你大爺個腿,她有夫君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琉玉微微張開嘴。
雖然一早就知道方伏藏的妻子與陰山氏有些關聯,但誰能料到會在這種情形下重逢。
那位名叫陰蘭若的女子視線落在方伏藏青筋暴起,怒容滿面的臉上。
她的笑意似乎減淡幾分。
“伏藏,松手。”
方伏藏餘怒未消,仍攥著那人衣領不肯松手。
陰子實竟然敢讓蘭若去聯姻,他竟然敢——
緊跟在後面看熱鬧的月娘手裡還握著雞腿,她哇了一聲:
“她就是師娘嗎?”
月娘驚豔的視線在陰蘭若臉上來回打轉。
“果然和師父說的一樣,既漂亮,又溫柔,就像天上的仙……”
“叫你松手,方伏藏,你是聾了嗎!”
伴隨著這一聲洪亮吼聲,琉玉等人隻見一道黑影倏然從身旁飛速掠過,待琉玉被這道風掠動的發絲垂落,她才意識到——
剛剛飛出去的是方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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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口中那個漂亮又溫柔的仙女妻子,一拳揍飛出去的。
第69章
“……抱歉。”
陰蘭若緩緩收回拳頭。
亭亭似月的女子恢復了方才溫婉靈秀的神態, 對琉玉道:
“這位便是即墨小姐?蘭若久聞小姐大名,今日得見,不想卻是如此場面, 還壓壞了您家中草植,實在失禮,還請即墨小姐務必收下蘭若的賠償。”
琉玉略有些僵硬地轉頭, 瞧了眼被月娘緩緩扶起來的方伏藏。
“蘭若小姐客氣,幾株花草而已,不必……”
“晚香玉茗花市價五百四十三靈株,波上凌妃市價一千七百五靈株, 他人高馬大, 壓壞了起碼三四株,算起來差不多這個數。”
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金算盤的陰蘭若撥弄珠子如撥琴弦, 噼啪幾下便算出一個總數。
琉玉意外地眨眨眼,旋即又反應過來。
陰子實這一脈經營坊市和商道, 族中子弟擅長術算再正常不過。
一貫寡言的墨麟掃了眼方伏藏, 突然開口:
“陰小姐真想賠,就從方伏藏的月俸裡扣。”
方伏藏有些詫異的看向墨麟。
他這輩子第一次聽扣月俸這麼順耳過!
陰蘭若卻柔柔輕笑:
“郎君說笑, 我與方郎無親無故,怎麼能花他的月俸?”
說完,她便讓女使取了靈株,交給琉玉身邊的墨麟。
方伏藏望著朝他而來的倩影。
即便方才陰蘭若揍了他一拳,他也不覺生氣, 隻是想著她那隻手是用來提筆寫字畫畫的, 若是揍他揍傷了可怎麼辦。
“蘭……”
陰蘭若微微笑著, 對他身旁看傻了的月娘道:
“方才聽你喚他師父?”
月娘下意識點頭,點到一半, 又想起方才這位漂亮師娘那怒火衝天的一拳,點頭的動作半途扭轉成搖頭,遲疑著道:
“我應該說是……還是,不是呢……”
陰蘭若這下笑意加深幾分,眼中水波潋滟,如秋日湖光。
“這個給你。”
月娘愣愣從她手中接過一個錦袋,打開一看,是一袋子梅花式的金锞子。
方伏藏隨手撥掉發間的葉片道:
“還不謝謝你師娘?”
“不必謝我,應該的。”陰蘭若語調溫然,“畢竟你師父死了這麼久,我也沒給他上香,一點帛金,不成敬意。”
方伏藏和月娘師徒兩人的笑容同時凝固在臉上。
月娘面容肅然地看著手裡的一袋金子:
“原來師父死了我還能收錢的嗎……”
一巴掌不輕不重地落在月娘的後腦勺上。
“蘭若小姐,這位是……?”
院子內一眾申屠氏的未婚青年中,申屠世彥也赫然在列。
他認得琉玉,卻不明白這個莫名其妙衝上來對他們申屠家的人不敬者是何身份。
陰蘭若抿了抿唇,言簡意赅:“我前夫。”
在場眾人恍然。
他們來之前對也聽家中人提起過陰蘭若的過往,據說這位蘭若小姐十年前曾與方家公子成婚,育有一女,但早在五年前便與之和離,攜女回歸陰氏。
“原來是蘭若小姐的前夫。”
一名申屠氏的年輕人打量著臉頰腫起的方伏藏。
“我知道你,曾經效力於九方家的十七公子,結果沒護好主子,若是戰死倒也罷了,卻是假死後轉而投靠即墨氏,如此背主棄義之輩,方家為了跟你撇清關系,立刻將你從族譜上除了名——沒錯吧?”
琉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方伏藏。
除名這件事,她第一次聽說,方伏藏從未提起過。
方伏藏眉梢微動,他拍了拍身上塵土,總是倦懶耷拉的眼皮掀起:
“了解得還挺多,不知道以為你是要同我相親呢。”
那年輕人被他的譏諷弄了個紅臉。
“算了,別同他爭這些口舌之利。”旁邊的人拽了拽他,瞥了眼方伏藏,“他現在與我們,與蘭若小姐身份雲泥之別,說得太多,反倒降了我們格調。”
月娘平日雖然時常與她師父鬥嘴吵架,但一聽這話頓時上前道:
“什麼雲泥之別!我師父要才華有才華,要樣貌……有才華的!跟師娘般配得很!怎麼就雲泥之別了!”
方伏藏回頭,有點無語地瞧她一眼。
不會說話可以不說的。
“他都淪落到與妖鬼做同僚的地步了,意味著什麼,還需旁人多言嗎?”
那言辭倨傲的世族公子一副不願與他們多言的模樣。
“身為家臣,主上身亡,自當自裁謝罪,竟還令尋別主,不忠不義,難怪甘心與妖鬼做同僚,這種人毫無風骨可言,為了活命,什麼事做不出來?”
琉玉聽了一會兒,驀然歪頭輕笑:
“申屠氏的公子好大的尊貴,那我今日宴席,令妖鬼與諸位公子同場而坐,豈非也折煞了各位公子的尊貴?如此說來,本人真是罪大惡極,實不能再這麼一錯再錯。”
恰巧相裡華蓮聞訊而來,琉玉招招手。
“將這人的名字記下,即墨氏永不接待這位客人。”
陰蘭若露出幾分訝異神色,像剛剛認識琉玉一般,好奇地打量起這位年輕的家主。
相裡華蓮目光在那名漲紅了臉,又舍不下面子道歉的公子臉上逡巡。
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隻要是琉玉的吩咐,她都會依言照辦。
“……荒謬!”
那年輕人紅著臉拔高聲音:
“諸位評評理,我今日所言,有何之錯!縱然即墨小姐如今春風得意,但身為世族,哪怕尊貴如鍾離氏、九方氏,也不敢仗著勢大,視尊卑禮儀為無物,難道即墨小姐連奪兩城,便敢自比鍾離九方二族,混淆世庶尊卑之別?”
仿佛覺得自己說得極有道理,此人聲音越來越大,吸引了不少其他院落的賓客而來。
稍一打聽,便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相裡華蓮環顧周遭,聽著世族們的議論聲,第一反應並非緊張無措,而是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說實話,她自己也覺得琉玉任用妖鬼有些太驚世駭俗。
雖說世族們私底下也有人偷偷養著一些數量不多的妖鬼,但大多是做死士奴隸之用,絕不會真正將他們當做家臣下屬看待。
今日的這場宴席,表面上看著風平浪靜,可在場哪個世族,心裡真能接受與妖鬼同席而座?
沒人挑事,大家互相裝糊塗也就罷了。
偏偏此事被這個愣頭青挑明,在場世族再也不能裝作耳聾眼瞎。
於是有人開始和稀泥:
“這位申屠公子所言,雖有些失禮,但道理卻沒錯,即墨小姐有回護下屬之心,也沒錯,不如雙方各退一步,將此事就此揭過。”
此言一出,附和者眾。
方伏藏也沒想到琉玉會為了維護他做到這種地步。
他在琉玉手底下做事,雖說平日並無懈怠,但也就拿一分錢做一分事而已,該休的假他一天沒落,談不上有多忠心耿耿。
他這樣的下屬外面一抓一大把,對琉玉而言,想招多少都行,實在不必為他而得罪這麼多世族。
方伏藏一時間心頭復雜萬分。
“今日小姐設宴,是為廣交盟友,而非結仇,幾句酸言而已,沒必要鬧大。”
方伏藏沉思片刻,抓了抓頭發:
“不然我先跟他們道個……”
琉玉想也不想:
“閉嘴,後邊待著去。”
人群中的陰蘭若上前兩步。
“即墨小姐,此事的確是我等出言不……”
“你也閉嘴,跟你毫無關系,誰道歉也輪不到你道歉。”
琉玉冷聲打斷這夫妻二人,放眼朝這滿院世族望去。
此地四面遊廊,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刷得明光漆亮,假山後頭一株古樟樹遮住皎潔月光,將院內眾人浸在濃陰地裡。
琉玉在寂寂月色下,凝視著這些錦衣華服的世族。
人人都說,世代公卿,修者不絕,文武風流,百年不衰,是謂仙家世族。
可剝了那些華麗的名號,剝了他們錦心繡口的偽裝,皮肉之下,風骨又有幾兩重?
她冰冷如霜的面色忽而松動,浮現出一個落落大方的笑意。
“正好諸位聚集於此,今日乃即墨氏初次設宴款待諸位,來客繁多,若有我即墨氏的人冒犯無禮之處,有過則改之,還請諸位務必告知在下。”
聽琉玉的語調突然軟化,眾人還以為這位氣性不小的即墨氏家主終於松口,氣氛頓時和緩幾分。
“即墨小姐言重了,今日宴席盡善盡美,《仙農全書》亦是讓大家大飽眼福,何來不周之處?”
為了將這一頁揭過去,人人皆是滿面春風,和藹可親,將今夜的宴席誇得如同宮宴盛大,簡直挑不出一絲錯漏。
站在月亮門下的申屠襄望著這一幕,隻覺得此事沒這麼簡單。
果然,琉玉聽完眾人誇贊,又溫聲道:
“我想也是,原本以為諸位與妖鬼同席會有不適,可今夜我麾下妖鬼,無論是禮儀還是衣著,皆與諸位一般無二,恐怕無人分得清到底誰是世族,誰是妖鬼,又怎會覺得不適?”
此話落地的一剎,整個院落的聲音如潮水褪去。
陰蘭若怔然瞧著這位即墨小姐,徹底說不出話來。
……太嚇人了。
她這番話,真是太嚇人了。
旁邊的相裡華蓮面上不顯,腦子裡早已爆發出尖銳的驚叫聲。
天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