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朽物, 謬贊了,即墨小姐近日在太平城一戰, 以七境之力瞬殺八境高手,才是風姿颯爽,勝彰百倍。”
琉玉笑了一下,冰涼的流蘇隨她偏頭而悠悠搖動,有珠翠琳琅聲伴著她嗓音蕩開。
“長公子太謙虛了, 聽聞長公子一手承襲自陰山氏的雅劍深得陰山家主親傳, 攻玉一式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若是有機會,真想領教一二呢。”
九方彰華深深凝望她說話時的神態。
“若是領教劍意, 明日清談即可,若是真刀真槍,易傷人,也傷己,不過即墨小姐來者是客,主隨客便,無論怎麼選,彰自當奉陪。”
兩人你來我往,不過剛打照面,便已在言語間暗自交鋒。
且這位看似落落穆穆的貴公子攻勢更猛。
琉玉仔仔細細地用目光描摹他此刻模樣,心底發出悠悠感嘆。
人有時候很奇怪。
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前世的琉玉有時很難將她認識的那個九方彰華,和他做的事對應起來。
這個人在她的腦中被分割成了兩半。
一半是從小到大的回憶堆積起來的九方彰華,一個是與她有血海深仇的九方彰華。
上一次鬼戲仙遊祭時,她仍然是以陰山琉玉的身份面對他,但這一次,卻完全算得上是以一個下位者的視角來觀察這個人。
人在面對上位者時會下意識偽裝,但對下位者卻往往會露出最真實的一面。
他今日這副模樣才對。
這才像是前世那個會“大義弑師”,趁勢而上,從弟弟手中奪下九方家少主之位的九方彰華。
Advertisement
而不是她記憶中那個總是和風細雨,對她一切無理要求都無有不應的青梅竹馬。
立在後面的攬諸轉頭看鬼女:
“不是來打架的嗎?怎麼感覺氣氛還挺友善的?”
鬼女笑眯眯看他:“人笨就少說話,別給小姐丟人。”
洛水之畔蘆花叢生,夜風一吹,四散平野,琉玉在風中隨手攏住一片蘆花,指腹碾了碾,抬頭朝九方彰華笑道:
“餓了,能傳宵夜嗎?”
話題轉得太快,就連對面的九方彰華都有些意外。
但他面色看不出任何變化,溫然道:
“當然,即墨小姐可有什麼喜好,彰遣人去備。”
琉玉回頭問鬼女想吃什麼,路上她就一直在喊餓了。
鬼女認真思索著平日朝暝口中那些死裝死裝的菜名,還沒來得及選好,就聽琉玉道:
“算了,就簡簡單單來個醬豬肘、脆皮燒鵝和肉夾馍吧。”
鬼女眨眨眼。
好耶!都是她愛吃的!
琉玉看向九方彰華身後的相裡雎,將他當成了此地的僕役。
“我們住的客舍在哪兒,帶個路。”
相裡雎錯愕地瞪著這個要吃醬豬肘的世族之女,但身體卻為她氣勢所迫,竟不自覺地動了起來。
“在……這邊。”
“嗯,走吧。”
琉玉抬腳走了幾步,忽而回頭。
隔著茫茫夜色,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九方彰華。
“聽鍾離小姐說,我與陰山氏的那位大小姐有些相似,依長公子之見,我們像嗎?”
她就這麼直愣愣地問了出來,問得方伏藏這幾個知情者心頭一懸。
“……天下身型相似者何其多,”九方彰華烏睫微掃,眼底平靜無波,“陰山氏的大小姐燦然若牡丹,即墨小姐如夾竹桃嫣夭絳玉,花開兩朵,各有風姿。”
答得真是滴水不漏。
琉玉收回視線,轉身沒入黑暗之中。
九方少庚望著她的背影想,他哥的形容真是精準。
夾竹桃。
花色殷然……亦有劇毒。
-
夜宵在半個時辰後送了進來。
琉玉剛沐浴完,換相裡華蓮進去,出來時見攬諸他們聚在正堂內吃宵夜,湊上前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大半夜的,他們還真能找到會做這些菜的膳夫啊。”
攬諸和鬼女大快朵頤,月娘眼大肚子小,剛想拿一整塊肉夾馍,就被方伏藏先奪了去,掰成兩半再遞給她。
慕蒼水沒動桌上的菜餚,隻飲了一盞茶道:
“九方家的這位長公子氣度不凡,若不是他修不了九方家的兵道術,恐怕下任家主非他莫屬。”
“可惜,誰叫他自己不爭氣呢。”
琉玉說著風涼話落座,夾了一塊燒鵝。
“即便如此,也不可輕視,”慕蒼水徐徐道,“除了九幽的妖鬼他們不會仔細盤查底細,即墨氏的其他人恐怕已經在太平城一戰後被他們摸透,九方彰華一定會想盡辦法攻克我們。”
琉玉手背撐著額角:
“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您放心,我會提前準備好應對之策的。”
慕蒼水眼中含笑:“小姐善於納諫,有明君之風——就是不知,我給小姐的國策,看到第幾卷了呢?”
琉玉手裡的筷子頓住。
“……突然有點困,今日就算了吧,養精蓄銳,明日再……”
“食多必困,故而才說一日二食方為養生之道,小姐有吃宵夜的功夫,已經看完一節了。”
在慕蒼水的注視下,琉玉被迫放下筷子,取出慕蒼水所呈國策,接著上次沒看完的地方繼續看。
平心而論,這份國策寫得真的很好。
給琉玉的這一卷,所述內容是太平城與龍雀城日後治理的詳策,其中包括妖鬼與人族共居一城後會有的矛盾,兩地的鄉紳豪族與她利益衝突之處。
條理清晰,針砭時弊,更重要的是,她還給出了應對之策。
這些絕不是一夜之間就能想出來的。
幾年,十多年,甚至數十年,才能對時局世事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
——就是有點太深刻了,有點費人。
琉玉硬著頭皮看完一節論妖鬼如何在文化認同上融入人族的內容,勉強消化了七八分,通過慕蒼水的提問——或者說是拷問後,才得到了睡覺的許可。
女使在替她整理行李,琉玉散了頭發躺在榻上,抓起一旁的玉簡時,看到了一連串訊息。
墨麟:【見到那個人了?】
墨麟:【有認出你嗎?聊了什麼?】
墨麟:【隨便問問,不是介意你們說話,你不想說就算了】
墨麟:【……已經快子時了,還在聊?】
墨麟:【子時了,子時了,子時了】
琉玉看著那個重復強調了三遍的“子時了”,她趴在枕上,忍不住笑。
琉玉:【見到了,沒認出,打了幾句機鋒而已,重頭戲在明日】
另一頭的墨麟一行人已經扎營,剛摸清了周遭地形與申屠氏的兵力,現下一撥值夜,一撥入睡。
墨麟以臂為枕,在帳內躺著等消息。
玉簡閃爍的流光都還沒滅,他已經看完了琉玉傳來的訊息。
墨麟看完才忽而意識到,在沒收到琉玉的回復之前,自己一直壓著眉頭,神色凝沉。
墨麟:【怎麼還沒睡?】
琉玉:【剛才被慕婆婆壓著看書去了,看完就考我,比學宮先生還嚴,好慘】
他摩挲著那行字。
仿佛能想象到少女此刻下颌抵在枕上,苦著臉給他傳訊的模樣,眉宇染上點點淺笑。
墨麟:【早點睡吧】
這話換成別人,她會覺得敷衍,但換成墨麟,她覺得他應該是擔心說太多會妨礙她休息,所以才言簡意赅催她睡覺。
她已經不太指望這個人會在床下說什麼甜言蜜語了。
但琉玉還是翻了個身,在玉簡上劃字。
琉玉:【記得想我】
四個字浮現在玉簡流光中,墨麟盯著這幾個字看了許久,玉簡無聲,但他的腦海中卻仿佛已經響起她說這句話時會有的語調。
咬字利落,但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點狡黠。
……他怎麼會不想。
視線落在芥子袋透出的一角藕粉色的細帶上。
他輕輕一扯,獨屬於琉玉的氣息緩緩在帳內逸散開來,他敏銳的嗅覺可以很輕易地捕捉到常人無法嗅到的氣息,哪怕隻有殘餘的體香,闔上眼,也仿佛她就在一臂之內一樣。
細膩昂貴的綢緞如同她柔軟手指。
他的呼吸漸漸粗。重。
昂著頭,頸間嶙峋起伏,潮湿汗水順著下颌線滑過喉結,他閉上眼,有無數仙都玉京的片段從他的腦海裡劃過,每一幕都遙遠又模糊。
他想抓住什麼,但枕邊空無一人,唯一能攥取的隻有這縷淡香。
在抵達臨界點時,他喚著她的名字,發出一聲低低的喟嘆。
另一頭的琉玉久未等到他回應,正欲入睡,外間的女使很輕地發出一聲疑問。
琉玉掀起紗帷:“怎麼了?”
女使歉然道:“好像給小姐收拾衣物時,漏帶了一件小衣,奇怪,明明檢查過了啊……”
這女使是相裡氏原來的人,不如她自己的女使細心也正常,琉玉沒放在心上。
“沒關系,今日換下來的洗過再穿便是。”
隻是等女使吹燈走後,快要睡著的琉玉忽而睜開眼。
琉玉:【你沒有從我的行李裡拿走什麼東西吧?】
琉玉:【你還是別想我了!】
-
卯時三刻,天光熹微。
琉玉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枕邊玉簡。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條流光騰轉的訊息。
她原本已經準備劃字說那件小衣她不要了,結果打開一看。
墨麟:【磨破了】
墨麟:【回來後再買一件給你】
“……小姐覺得這房間悶熱嗎?”女使打起簾子,有些奇怪地望著她面上緋色道,“要不然再找他們要一顆冷香珠避暑?”
琉玉放下玉簡,將腦子裡的畫面打散。
“不必,我們在這裡也待不了多久。”
仙家世族的清談會通常都定在辰時之後,但今日,聚集在洛水的諸多世族卻早早開始整冠束帶,聚集在庭院或是廊下,聊起了那位初出茅廬的即墨氏家主。
“聽說了嗎?那個叫即墨瑰的,昨夜到了,果然隨行帶著妖鬼,真是連掩飾都不打算掩飾啊。”
說話的世族家主眉宇凝重,一派悽風苦雨之相。
“身為世族,卻與妖鬼為伍,同居一個屋檐下,禮法何在?簡直就是汙了世族門庭。”
他身旁的世族負手而立,也是愁容滿面:
“不止如此,我所在客舍離膳房不遠,聽說昨夜她還叫了宵夜,九方長公子專門從外面臨時替她請來的膳夫,做的什麼……醬豬肘!市井小民桌上的菜色,竟也堂而皇之地搬到了世族的膳房內,何等粗鄙!”
說到醬豬肘時,他的音調都拔高了幾分。
周遭世族聽聞此語,一個個面如土色,仿佛天塌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