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和墨麟就這麼看著那厚厚兩張卷軸,從他們眼前展開,然後一路滾到了門檻外的臺階之下。
密密麻麻的小字如螞蟻一般爬滿卷軸。
一眼望去,簡直看不見盡頭。
兩人默契地覺得,在終結亂世之前,這個東西會先終結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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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清談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後。
乘丹雀車自太平城出發,隻需一日便可抵達洛水之畔,一水相隔,朝東的六座城池,皆是申屠氏的地盤,而洛水之西的城池卻無顯赫世族把持。
九方彰華將這個地方定做會面地點,不得不說是花了幾分心思的。
“……你真的不同我一道?”
丹雀車內鋪著織錦軟墊,桌案上擺了出發前朝暝準備的茶點和解暑的紫蘇水,琉玉半臥在寬敞車內,一邊吃茶點一邊向墨麟再次確定。
“九方家再猖狂,也不敢在清談會上公然動手。”
墨麟垂眸輕輕揉捏著她的手指。
“但龍兌城那邊,必須得有所防備。”
事實上,已經不是防備了。
昨夜他們已經收到消息,龍兌城五裡外有百名修者駐扎,雖然不明身份,但十有八九是申屠氏的人。
申屠氏坐擁六城,在妖鬼長城邊境這一帶,有絕對的掌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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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派出這支先遣隊就是想震懾你,要是無人坐鎮後方,你如何安心與他們談判?”
墨麟輕描淡寫道:
“我與烏止帶五十人去,必要時刻,可以直接滅掉這支先遣隊,不至於讓你跟他們談時太被動。”
申屠氏修兵道,族內修者善武,哪怕是烏止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帶著五十個人就滅掉對方。
但如果去的是墨麟,琉玉沒有任何擔憂。
她偏頭,眼含笑意地望著他道:
“我還以為你肯定死皮賴臉也要跟著我去呢,畢竟你看到九方彰華的那封信,看上去恨不得把信和他本人都一起燒了。”
墨麟那日見到那封信的第一眼,也認出了九方彰華的字跡。
但他認得出,和琉玉認得出,意義全然不同。
一想到琉玉肯定不認識自己的字跡,卻認識那個人的,墨麟就感到一陣妒火在他胸腔裡瘋狂燃燒。
“你說得沒錯。”
因是參加世族間的清談會,她換上了那些又輕又軟的褒衣博帶,發簪流蘇,腰墜環佩,哪怕因為待會要用易容蟬紙而未施脂粉,也容色秾豔得令人全然挪不開眼。
墨麟眸色晦暗地輕撫著她今日這件春桃色繡金線的抹胸。
牡丹繡花貼在他掌心,他在握著繡花輕。捻。
“一想到你要打扮得這麼漂亮去見他,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另一半跟著你去把他殺了。”
他的語調冷淡平靜,但說出的話卻瘋癲得不像話。
琉玉的背脊抵在車壁上,口中呵出溫熱斷續的氣流,簡直快要軟成一灘水。
上等的絲綢和金線被他揉得皺巴巴的,若是被今日仔仔細細替她熨平衣裳的朝暝知道,定會氣得半死。
琉玉抬起松軟無力的手,撫著他頸上妖紋道:
“看過了我的血境洄遊,你應該知道,我比你更恨他。”
那雙波光潋滟的眼底,有深不見底的暗色。
但凡是任何一個人,琉玉都不會有這樣深的恨,可偏偏是他。
被九方家拋棄的時候,是她爹爹力排眾議,將原本隻有陰山氏族人才能修行的劍法傳授給他,讓他不至於淪為世族之中的笑話。
陰山氏給了他立身之本,給了他容身之地,給了他不必淪為世族笑柄的尊嚴。
他給了陰山氏什麼?
給了致命一劍,給了不可饒恕的背叛。
無法釋懷。
無法原諒。
正因自幼相識,所以他的這一劍捅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疼,哪怕是復仇,她也絕不讓九方彰華如此幹脆利落的償命。
她要他跪在她爹娘面前懺悔他的罪過,她要讓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
墨麟吻了吻她的眼,握住衣角,瑩潤玉色整個得撲向他。
“所以,我都會替你守住龍兌城的大門,在你到這裡之前,絕不會讓九方家和申屠家的人跨進來半隻腳。”
琉玉已出了一身薄汗,手指穿插在他發間,懸空的足松松垂在他背上。
“怎麼不說話?”
他抬起頭,望過來的瞳孔幽深,舔了舔唇道:
“在想要給我什麼賞賜?”
車外還能聽到隨行人的談話聲,琉玉咬著唇,在潮。紅中哼聲輕得不能再輕。
“……你還想要什麼?”
日光透過車簾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照著上面湿漉漉的水光。
他聲線暗啞,道:
“一粒玉珠而已,大小姐,你給得起。”
丹雀車駛過崎嶇不平的路。
她在顛簸中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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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途,墨麟下車換馬。
烏止馴養的黑馬疾跑如風,因此個頭也比尋常馬匹要高,墨麟的手指在韁繩上挽了一圈,輕巧從容地翻上馬,回頭對丹雀車內的琉玉道:
“我走了。”
車內並無應答。
烏止有些疑惑,墨麟卻很淺的笑了笑,夾緊馬腹朝另一條道而行。
在後面一輛丹雀車內的相裡華蓮挑起車簾望了一眼。
墨麟用的還是當日在鍾離靈沼面前留下印象的那張臉,側影英俊,相裡華蓮看著他策馬而過,心道這小白臉還挺有本事,能睡能打的。
……要不然她也從相裡氏選幾個模樣不錯的,送到這位即墨小姐枕邊?
話本裡的都這麼寫的。
臣子要想在君主面前地位更穩固些,都要送女兒去當後妃。
相裡華蓮撂下簾子,開始琢磨起這個事。
抵達洛水已是戌時三刻。
給他們提供落腳之地的,是洛水一個名為樗裡氏的小世族,這個洛水清談,名義上也是由樗裡氏廣邀世族來此交流,兼認識認識這位即墨氏的後起之秀。
九方少庚已經在門外等了許久。
自從那日他被琉玉揍得面子全無,和鍾離靈沼灰頭土臉地逃至申屠氏的城池後,他就咽不下這口氣。
鍾離靈沼更不服氣,但仙都玉京派人來接她回去,她不得不走。
而九方少庚卻不一樣。
相裡氏是依附於九方家的世族,現在在他的手裡丟了,他不可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所以他安全脫身的當夜,就給長兄寄信,向他求助。
九方少庚知道,在九方家如果還有一個真正疼愛他的人,那就隻有九方彰華了。
果然,得知此時的九方彰華立刻將情況了解清楚,確定太平城很難奪回來了之後,九方彰華也沒有放棄,他在鍾離家與申屠家之間周旋,替弟弟亡羊補牢。
丟了大半個相裡氏,至少得保住剩下宗族和龍兌城,讓這個即墨氏不至於飛速崛起。
日後再徐徐圖之,也不是沒有希望。
有了長兄的囑咐與安排,九方少庚的心定了幾分。
但他這些時日,午夜夢回,想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回家之後要如何面對父親的懲戒,而是當日那個將他痛揍一頓的即墨瑰。
明明和陰山琉玉長得完全不同,修煉的術式也千差萬別。
可那種籠罩他在心上的感覺卻一模一樣。
每天晚上一閉上眼,就是她摁著他一拳一拳往臉上招呼的樣子。
九方少庚時常夢見她。
驚醒之後,一身冷汗。
車輪聲由遠及近。
內室飲茶的青年放下茶盞,趿著木屐行至門邊。
月白寬袍下探出一隻骨節如竹的手,執起了一盞侍從遞來的琉璃燈,瑩白淡光穿過通透琉璃,在青年冷白側臉上打出挺括陰影,姿容淡雅,如玉雕而成。
久在門邊候著的相裡雎見狀殷切追上,道:
“彰華公子,這等小人物哪裡需要勞駕您去迎,就該晾著她,讓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丹雀車和隨行車架已停在了門外。
九方彰華朝弟弟的身影走去,見他神色不定,淡聲道:
“不必畏懼,無人敢在清談會上動手,而且此行有十名八境修者,她若是個不懂規矩的,也討不著好。”
九方少庚雙手環臂,喉結不自覺滾了一下。
“……我沒怕她,我就是想一雪前恥,讓她知道我們九方家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九方彰華不語。
他這個弟弟記打不記吃,對他好的他不以為意,但誰若是把他打服了,隔著十裡地聽到對方的名字他就開始緊張。
並且還記仇。
琉玉少時揍他一頓,他記仇一輩子。
九方彰華回過頭,看向從車架上走下來的身影。
車檐四角懸著琉璃燈,燈影搖曳,落在少女春桃色的裙裳,和流雲般的長發上,一支斜斜插在她發間的流蘇折射著星星點點的光,搖晃著,像是要晃進人心裡去。
她抬起頭,仍是當日見過的那張平淡清秀的面龐,卻又有說不出來的不平淡。
琉玉的目光很輕地掃過提燈而立的青年,落在九方少庚身上。
“你這臉消腫了我還有點認不出來,原來長得還挺漂亮的嘛。”
滿是譏諷的一句話,換來了九方少庚的怔然。
……她說他長得什麼?
不是,那天那個跟泥坑裡撈出來一樣的即墨瑰……怎麼是這個樣子?
她怎麼能是這個樣子?
四目相對之際,他的臉和耳朵,一整個地燒了起來。
第62章
見九方少庚被她氣得面紅耳赤, 琉玉這才將視線落在他身旁的九方彰華臉上。
作為同父異母的兄弟,兩人的五官輪廓極為相似,然眉目間的氣韻卻千差萬別。
一個是玉樓金闕慵歸去的乖張少年, 一個是仙臺玉樹般的風塵外物。
仙家世族崇尚臨萬事而有靜氣的氣度,九方彰華自幼秉持此道,仙都玉京中見過九方彰華其人者, 哪怕與九方家立場相悖,也少有人會詬病他的容貌風姿。
琉玉望著他,略顯平淡的臉龐緩緩浮出一個笑容。
“不過還是你哥比較漂亮,難怪人人都說仙都玉京是好地方, 這樣的美人, 咱們這種邊境小城平日可見不著。”
晚來風急,吹得九方彰華所執的琉璃燈忽明忽滅。
他那雙靜如寒潭的眼眸, 也似是閃爍了一下。
難怪少庚和靈沼都說此人與琉玉頗有相似,就連他第一眼見到這位即墨氏家主時, 也因她的身型背影而恍惚。
他疏淡平和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