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琉玉求援的訊息如雪花般一片片從仙都玉京飛來,沒有給她留下片刻喘息時間。
要打通撤離九幽的關卡。
要弄清陰山氏如今還有什麼人活著。
要集結家臣, 要向陰山氏的盟友求援。
陰山澤夫婦的死訊對整個陰山氏而言,無異於天崩地裂。
從集靈臺進進出出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惶恐神色,就連朝這位年輕的新任家主投去的目光,都不自覺地透著疑色。
小姐遠離仙都玉京已久, 她能撐起陰山氏嗎?
大廈傾頹到如此地步, 即便回去了,還能做什麼呢?
到不如留在九幽吧, 留在這裡,或許還能為陰山氏留存火種。
這些悉悉索索的低語從四面八方而來。
落在內室被無數通訊陣包圍的少女耳中。
金光流轉的通訊陣連接著大晁的眾多仙家世族, 每一道陣法的盡頭, 都是陰山氏族人的一分生機。
可是,沒有任何人回應她。
她就這樣平靜而靜默地端坐著, 不像在哭,倒像是在將體內的眼淚全都傾倒出來一樣,連一個哀傷的表情都沒有,緩慢地將這些情緒獨自咀嚼消化。
珠玉般的眼淚穿過虛幻的掌心。
墨麟垂眸看著那些未能被他接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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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不到溫度,卻覺得這些眼淚像巖漿似的濺在心尖, 燙成一個個錐心刺骨的疤痕。
“……太狡猾了。”
他嗓音幹澀, 似乎很淺的笑了笑, 眼底滿是哀憐。
“你哭成這樣,讓我怎麼忍心怪你要與我為敵?”
血境洄遊中的琉玉聽不見他的聲音, 她能聽見的,唯有此方世界的那個墨麟所說的話。
但琉玉沒有在他面前哭。
他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
墨麟怔然看著他沉默地放下一枚山鬼龍鈴,和幾句冷淡的言語,就這樣幹脆利落地離開了她身邊,沒有半分上前安慰的意思。
在血境洄遊內,他能感知到琉玉的情緒,卻不知道另一個自己在想什麼。
他忽然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他想揍另一個自己一頓。
因為這一面,之後幻境畫面飛逝,直至看到了琉玉在鶯骨嶺撕毀結契書的那一幕,冷眼旁觀的墨麟都對血境洄遊中的這個他沒有半分憐憫。
他活該。
如果是自己,絕不會冷漠待她。
墨麟看著琉玉星夜兼程,像一隻急於歸巢的鳥奔向她的家鄉。
但仙都玉京已經沒有她的家鄉,那是個吃人的魔窟,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將所有陰山氏的族人敲骨吸髓,分食殆盡。
“他們以為殺了家主咱們陰山氏就完蛋了!做夢!咱們陰山氏的頂梁柱在這兒呢!”
“琉玉!翻過霧影山就好了!五叔祖在這兒替你斷後,誰也傷不了你!你別怕,你隻管往前!別怕啊!”
漫天的靈矢破空聲從身後襲來。
她想回頭看一眼。
但背後的檀寧沉甸甸壓在她的肩上,柳娘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追隨著她而行,她怕回頭看了這一眼,就再也沒有翻山越嶺的勇氣。
往前。
往前。
還有前路嗎?她真的能扛起陰山家嗎?
她曾以為自己天賦卓絕,無所不能,也曾以為自己萬人簇擁,風光無限。
但她的天賦殺不盡蜂擁而來的修者,她的風光拉攏不來任何一個敢與九方家為敵的盟友,除了苟延殘喘,她什麼也做不到。
什麼也做不到。
她甚至還在帶著族人與家臣尋找根據地躲藏時,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她信錯了一個人。
“——什麼知交好友。”
鍾離氏的新任家主站在夜色幽暗的城樓上,看著人海中奮力廝殺的琉玉。
“你父親在仙都玉京的知交好友太多了,他是意氣風發的仙都才子,無數貴女的春閨夢裡人,甚至連我的夫人,都是為了能與他多見幾面,才選了我做夫婿。”
“隻要站在他身邊,什麼才子都黯然無光,隻要他存在一日,我夫人就會與我同床異夢,我怎麼能不恨他?怎麼會為了所謂的知己情誼,冒著那麼大的風險收留陰山澤的女兒?”
“陰山琉玉,黃泉路上見到你父親,要怪就怪他讓你信錯了人!”
一把玉劍力戰十名八境修者,琉玉赤紅著眼怒喊:
“懦夫!”
“你這麼恨陰山澤!怎麼不敢親手斬殺陰山澤的女兒!要躲在你八千部曲的庇護之下,拿一個毫無修為的弱女子撒氣!鍾離嶷!你來殺我啊!來殺我啊!”
被法家修者懸在城牆上的柳娘張了張口。
走啊!
琉玉!快走啊!
身後的家臣部曲也在她身後喊:
“鍾離氏有大宗師坐鎮!我們殺不穿他們的!柳夫人救不了了,但我們還能救檀寧小姐!家主,莫要意氣用事,走吧!”
人人都在叫她走。
琉玉淚如泉湧:“我不走!柳姨是為了給我們通風報信才會被擒,我要帶她回家,我要讓她和檀寧團聚,我……”
炁流從頭頂灌注進柳娘的身體。
隻需一瞬。
那個怯弱如鹌鹑,曾笨拙給她父親下藥,後又忠誠追隨她母親的女子,在刑名之術下被挫骨揚灰。
就在她的眼前。
片刻靜寂後。
墨麟聽到了一聲絕望的咆哮。
通透如冰的玉劍失去了所有章法,她拋下了前半生在仙家世族中修得的雅道,拋下了所有的枷鎖,在這片屍山血海中化身成純粹的獸。
玉劍碎了就拾死人的劍。
死人的劍砍鈍了就取石頭砸。
還有什麼能做武器?還有什麼能讓他們和她一樣流血,和她一樣痛苦?
見琉玉失去法器的鍾離嶷剛要神色一松,便看到城外狂風驟起,大地震顫。
她失去了名貴的玉劍。
但此後,萬物皆是她的武器。
血落如雨中,琉玉仰望頭頂的蒼穹。
仿佛在質問——
天地為爐,眾生煎熬。
這高高在上的天道,為何還沒有在世人的怒火下傾覆?
-
太平城的大雨在黎明時停歇。
日輝灑滿破敗屋瓦,熄滅的火苗在日光下飄著一縷淡淡青煙,偶爾有人踩到泥濘水窪,濺起泥水後,水窪又歸於澄明。
大戰後的相裡氏宅邸——又或者說,是即墨氏宅邸,開始井然有序地收拾殘局。
烏止勒緊韁繩,對旁邊咬著煙管的方伏藏道:
“我們一趟先去天音樓,然後再去城外,有什麼異樣隨時玉簡聯絡,你們巡城發現可疑的人也記得提醒一聲,我這邊會讓他們嚴密盤查——小姐不喜歡煙絲的味道,你要不還是收了?”
方伏藏正在給月娘亂蓬蓬的頭發重新扎發髻,含含糊糊答:
“沒點,戒了。”
烏止看著這個留著胡茬的男人,三兩下就盤出一個漂亮的雙鬟,眼底不自覺流露出幾分震撼。
方伏藏敷衍地擺手道:
“玩去吧。”
“誰說我要去玩了。”
月娘舉著手裡的小算盤,身上無量海的殘毒剛被相裡華蓮清理幹淨,笑得比誰都高興。
“鬼女姐姐要去清點宅中裡的好東西,我要去幫忙!”
方伏藏了然,又提醒:
“小貪可以,別太過分。”
月娘茫然。
這人完全就是在教壞小孩子吧。
從後面經過的山魈瞥了方伏藏一眼,他在攬諸面前站定,雙手環臂道:
“我去把宅子裡面的家眷和僕役看守起來,等小姐發落,你帶人把這邊收拾一下,這些剛剛清理完餘毒的農人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相裡氏的親衛……我去問問他們地牢在那兒,先關起來再說吧,還有尊……”
山魈看了一眼琉玉的方向,聲音低了些。
“尊主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順利從這個紅球裡脫身,在這邊就近給尊後收拾個房間吧。”
其實他覺得完全不用擔心。
他們尊主可是從刀山火海裡走出來的,一個區區七境修者的術式而已,不管是拼實力還是拼心境,尊主都絕對不可能被打敗。
“房間我們來收拾就行。”
朝暝對山魈他們道:
“昨夜鏖戰一場,大家消耗不少,你們想吃什麼?待會兒我去安排。”
攬諸倒是很自然地開始報菜名了,山魈打量著朝暝的側臉,一時有種奇妙的感覺浮上心頭。
當初他們為了九幽的尊嚴和仙都玉京的顏面,在極夜宮外差點打起來的時候,怎麼會想到還有今日這樣氣氛和諧的時刻?
山魈的視線落在不遠處那邊的農人身上。
更不會想到,這些見識了他們妖鬼之姿的人族,得知真相後竟然隻是短暫恐懼了片刻,就挽起袖子與他們一道開始收拾殘局。
“我說為什麼你們渾身是勁呢!原來是妖鬼,那怪不得了!”
不知誰帶來的小孩子指著飛舞的觸肢喊:
“是大章魚——”
滿臉驚慌的母親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男孩隻剩一雙烏漆漆的大眼睛盯著妖鬼瞧。
那妖鬼被他盯煩了,回頭道:
“想摸就摸,我們有規定,不會隨便抽你的。”
“那可以坐在你的章魚腿上飛起來嗎!”
“——不抽人,但也不要太過分啊。”
坐在廊下替相裡華蓮打下手的丹髓抬起頭看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返魂草給我一把。”
相裡華蓮剛剛替琉玉把過脈,覺得相裡慎留下的殘毒還是需要配點藥才能徹底除盡。
她從丹髓手裡接過藥草搗碎,又伸手:
“再拿一朵佛芝,還有,去拿個青銅鼎來燒——你腦門怎麼長了瘤子啊?”
“瘤子?”
丹髓摸了摸額頭。
“這是我的魔角啊,之前一直藏起來了而已。”
原本情緒低沉的相裡華蓮被這兩個無法忽視的魔角震驚失語。
她仿佛這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什麼即墨氏,似乎並不排斥妖鬼,就連這位即墨氏家主的夫君——又或許是夫侍,也是一名妖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