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裡裝一對龍鳳镯,輕飄飄不值錢。每月賣三百碗雲吞面,交一萬五租金,繳兩成稅,一分一釐從指縫裡摳出錢來,偷偷摸摸背著肥佬丈夫,打一副龍鳳镯留給兒媳。終於等到這一天,卻沒來得及追上他離去時匆匆腳步。
二十年未理清的母子情,寂寂無聲中交錯而過。
他來吃面,她認得他,他亦然。卻總是沉默,彼此間未肯多講一句話。
直到今夜,她明白,他再也不會來見她。
從前的她,西江的她,是叫阿雪還是細細?梳長辮,雪白皮膚,少女情懷,卻嫁給三十幾的老男人,日日受老鬼婆折磨。
從前的從前,早已消弭的從前。
這一冬,一九九三年年末,總督彭定康的直選方案被徹底否定,港股一路飄紅,匪徒持AK-47搶劫謝瑞麟珠寶行,黃家駒失足墮臺,陳百強也離世,風風雨雨中,維港的美麗一如既往。
然而她卻隻敢在沒有他的街頭,隻敢在他看不見的角落,以不能忘卻的濃重鄉音,聲嘶力竭地呼喊他。
“大豐啊…………大豐…………阿媽好想你…………”
張大的嘴,發黃的牙,雨越來越大,雨點捶打著額前後背,推搡著她骨瘦嶙峋的身體。她已然喊破嗓,被歲月的無情抽去脊梁,無力地跪坐在人流洶湧的十字街頭。
撕心裂肺,傷心哀泣,說給聽不見的陸顯,“阿媽回去過的…………阿媽回去找過你…………八四年,攢足三千塊,阿媽要接你來過好日子…………”
“阿媽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風吹來,雨滴裡纏繞著誰的思念,竟這樣冷。
地球六萬億噸重,維港盛三千萬頃水,卻埋不下你的傷心。
同是這一年,Leslie風華正茂,屬於他的《霸王別姬》全港上映。陸顯與溫玉跑進影院避雨,熱映期已過,偌大個放映廳,落座不過□人。
黑暗中,陸顯緊握她的手,熒幕上光的顏色瞬息即變,照映著他俊朗的臉,他笑著,眼睛對著屏幕,話語卻是對她,一字一句,緩慢而慎重,“他講得很對,說好了是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個月,差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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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玉輕輕嗯一聲,他聽見,開心得像個吃到糖的孩子。
溫玉聽到的卻是程蝶衣說:“虞姬她怎麼演,最後都是一死。”
無心之言,卻足以訴盡平生。
走出影院時已是深夜,他問她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已脫了上衣搭在她肩上,心情愉悅,“車馬上就來。”
十分突兀地,他開口說:“我騙你,我阿媽沒死,就是她——”這句話講得模糊不清,可溫玉能夠懂得。
勾住他手臂,她抬頭問:“雲吞面好吃嗎?”
“不好不壞,不過以後都不吃了。”
揚起脖,颀長身軀將周遭庸碌人群都逼成背景,斑斓霓虹下,一副永久定格的畫面——他攬著她,抬頭仰望晦暗不明的夜空,或有希望千千萬萬,於眼底心頭。
溫玉輕輕感嘆,“又要過年了…………”
他問上帝,“雨什麼時候停?”
好在除夕那天豔陽高照,陸顯一早列出清單一張,叫她同阿金出門,買龍蝦花蟹豬腿肉。等到她跑得腿軟上車,司機王叔卻沿著舊路一路開往忠烈祠,停在溫家老宅前。
原本破破舊舊的老屋子被翻新,外牆內設全體改換。她懵懵懂懂進門,立刻被兩個紅衣服中年女人拖走,換上紅彤彤描金線的龍鳳褂裙,長發盤起來帶一朵碗口大頭花,臉上塗塗抹抹三層粉,眉細眼濃,加多一張血盆大口,活脫脫女鬼索魂。
推她去客廳,噼裡啪啦一陣鞭炮響,再而是男人們的哄笑聲,二十幾個人個個都眼盲,不然“阿嫂好靚,D哥有福”這類話怎麼能說的出口。
在坐有溫廣海、大太、二太、溫晴溫敏,頂個濃妝的三太、臉臭的溫妍,還有她已出嫁的大姐三姐,小心翼翼扯出討好的笑,說:“阿玉,你有福,以後要好好的…………”
大太二太還要裝出不舍模樣,低頭抹淚,言不由心,“好好一個女,眼看就出嫁,我好舍不得。”
二太說:“要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三太忍了許久才冒出一句,“以後要懂事。”
他就站在客廳中央,黑色修身西裝掐出腰線,胸前別一支新郎紅花,風度翩翩,官仔骨骨。笑呵呵望住她,也隻望她而已。
反觀她自己,同他站一起,對比強烈。
人家結婚拜天拜地拜父母,這位大佬領她拜關二爺。
一人三炷香,高高舉過頭頂,關二爺神像在前,他攜一眾弟兄,義字當前。結婚大喜,善男信女虔誠下跪。
奉上香,他看著她起誓,“今日你與我,拜天為父,地為母,日為兄,月為嫂。你我夫妻二人,各人同心,心傳忠義。樂必同樂,憂亦同憂。雖不同生,死願同死。既題名於金榜,必盡忠於我家。既成夫妻,終生肝膽相照。忠心義氣,發財到尾。倘有奸心反骨,有始無終者,神昭其上,鬼阚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轟頂。報應分明,人神共鑑。”
溫玉未回過神來,難得有傻呆呆模樣,木得可愛。
陸顯繼續說:“今日起,你父母即是吾父母,你兄弟姐妹即是吾兄弟姐妹,子侄即是吾子侄,吾家財都是你家財,如果有不遵此例,不念此情,以為背誓,五雷誅滅。”
在座黑西裝古惑仔起哄,“阿嫂,D哥萬貫家財,千萬不要放過他。”
持香三叩頭,謝過關二爺鑑證。
阿婆拿根針,刺破她食指,要與他滴血結盟。
白頭發老頭喊一聲,“禮成!”
汕尾仔第一個跑來敬酒,“阿嫂,我跟你最久,我這一杯你一定要喝。”
陸顯不耐煩地揮手,“走走走,要喝去酒店喝,她不會喝酒。”
“哇,大D哥,要不要這樣小氣?”
汕尾仔到她身邊,“萬一阿嫂願意飲我這杯酒呢?”
“先送你回去,不必應付他們。”陸顯懶得同他們多說,輕輕松松將穿龍鳳褂裙的老古董溫玉打橫抱起,穿過嬉鬧人群,走向他的黑色賓士車。
一路傻笑,他抱她坐在膝頭,細細欣賞她的女鬼妝,笑出了眼紋,“你以後不用擔心我出去亂搞,我對你不住,要三刀六眼,五雷誅滅。要搞也隻搞你一個。”
溫玉乖順地倚在他懷中,輕輕撥弄他那朵土得掉渣的胸花。
“怎麼挑在今天,好突然…………”細微的嘆息,藏在輕聲細語中。
“今天除夕,好記咯。免得以後結婚紀念不記得,你要趕我出家門。”
“我哪裡敢?”
“世上隻有你敢。”
抬起她下颌,左右看了看,無處下口,“怎麼塗這麼美白,像刷牆漆…………算了,回去洗幹淨等我。”
溫玉撇嘴,“你自己搞出來的事情,還敢嫌棄我。還有,我家人怎麼都回來?你買回這棟樓?”
“我養你,當然也要養你全家。”
“唉…………”
他不滿,“大喜的日子嘆什麼氣。”
溫玉捏著衣領吶吶說:“我這個樣子,真的好醜……”
“是啊,是豬扒,不過我最中意吃豬扒。”
送她到別墅,他還要去應付酒宴,並不停留。
溫玉洗過澡,卸完妝,想一想決定穿回衣架上金光閃閃富貴古老的龍鳳褂裙,自己編了頭發,坐在燈下等一個晚歸的人。
未想卻等到驟然想起的電話鈴,她接起來,電話那端是久未出現的鄧明憲,冷冰冰男聲似機械,半點感情也沒有,告知她,“秦子山早被燒成灰——”
“鄧Sir開玩笑,騙無知少女?”
鄧說:“我有內部線人,親眼看見汕尾仔一把火燒掉他,骨頭打散扔進垃圾填埋場,你猜現在還找不找得到殘骸?”
溫玉皺眉,遲疑,“我要怎麼相信你?”
鄧說:“溫小姐沒有上過賭桌?一把牌,不到最後,誰知道贏家是莊還是闲?他近期有大宗交易,我需要線報。事成,警方可以為你提供證人保護。溫小姐,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
門外,腳步聲跄跄踉踉不規則,一聽就是酒鬼上門。
“你放心。”她急忙掛斷。
“溫玉——溫玉——”又是從進門起,開始喊她,見面傻呵呵望著她笑,撲過來,“老婆…………我就喜歡看你穿褂裙…………”
酒氣燻人,溫玉推他一把,沒想到推倒他,連帶倒去一片桌椅花瓶,他索性賴在地毯上不起來,“結婚第一天你就虐待我…………母夜叉,河東獅!”
溫玉想要拖他起來,但無奈他醉後變成一塊千斤頂,重得驚人,推推拉拉一陣,他依舊紋絲不動,死皮賴臉橫躺在地。
她放話威脅,“你再不起來,今晚就去說書房。”
“不行!”他立馬坐起,“嘿嘿——洞房花燭,我怎麼能說書房?今晚還要玩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