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紅杏出牆
五十公尺距離,三百張茫然面孔,無數嘶吼咆哮混雜著羅大佑的沙啞嗓音震碎耳膜,他們他們,為一句口號而廝打糾纏,為一個理想而尖叫吶喊。
一時間電影畫面頹然靜止,溫玉隔著時空屏障,凝望陸顯邊緣中遊走的生活,一霎那清晰懂得,他與她之間何止千山萬水懸崖絕壁。
溫玉與陸顯,最恰當相處方式應當是陌生人。
某一種默契,他與她心知肚明,溫玉的故事似乎就要結束,在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七日午後蓮花街,她要忘記陸顯,以靜默憑吊往事。
身邊每一個人都有訴求需滿足,有怨憤需發泄,這個世紀如此骯髒、腐朽,讓人生厭。
轉過身,有段家豪在她耳邊锲而不舍地叨念,“我會彈鋼琴吹長笛,拿過藝術大獎。溫玉溫玉,我還會寫歌,我為你寫過一首《伊莎貝拉》。你聽——”也不等她回答,便啦啦啦啦哼起來,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總之一個音都聽不清。
溫玉怕他傷心受挫,要扮演起長輩角色,安慰鼓勵,“很好聽,謝謝你段家豪。”
段家豪臉紅,猶豫三分鍾,總算鼓足勇氣說:“溫玉,你可不可以喊我家豪。就當…………就當我是你朋友……普通朋友,很普通的朋友…………”湿漉漉的眼睛充滿希冀地仰望她,不答應也難。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啊——”
“真的嗎?真的嗎?”
他今天的日記裡一定寫,好開心好開心,我未來老婆答應同我做朋友,歷時三個月,終於跨出成功第一步。
當然,追女仔計劃表裡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部詳盡策劃,要滿足結婚生子終極目標。
晚上睡覺也樂顛顛,老婆,我來啦!
踏著晚霞回家的溫玉在思索,尤美賢能忍到幾時,大太撐這個家又能撐多久。
果然隻有單純少男最懂快樂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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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時間飛速流過,臨近開學,大太卻喊窮,不肯拿出錢來再供溫玉讀書,溫廣海終日不落家,就算回來又能怎樣,他自己都恨不能在大太手指縫裡摳出鈔票,哪有時間同溫玉多說一句話。
而尤美賢?她滿面紅光,枯木逢春,幸福快樂得快要忘記自己曾經十月懷胎勝過一對龍鳳呈祥,其中一個是瘟神,另一個是痴呆。
誰有她命苦?
夜深人靜,紅杏爬牆。
一輛捷豹關車燈,停在萬年不到的貞節牌坊下。尤美賢的現金珠寶早已經裝點妥當,就等這座屋空無一人時神不知鬼不覺溜走。
她全神貫注聽阿珊阿紅來回間細微腳步聲,遠了遠了,怎麼突然又回來!原來忘記一隻骨瓷碟,怕配不成套被大太冤枉成家賊。
哼!歐玉芬,你欺我半生,等我改換身份,做成真真正正富太太再回來看你。
男人真是萬靈藥,就因為查理先生一句話,尤美賢重新抖擻了起來——她的美麗不減,她依然勾得住男人。
咔嚓——
是掛鍾,時針終於指向二,抵達凌晨兩點。
尤美賢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猛地一下站起身,不料血糖低,頭暈目眩。
不管了不管了,為了逃離這幢吃人的屋,逃離眼前如鈍刀割肉的生活,這少少暈眩又算得了什麼?她有一個偉大炫麗未來在等待,甜蜜的愛情作支撐。
拉開房門,她嚇到魂飛魄散。
溫玉,尤美賢命中克星,鬼魅一般直直站在門口,耐心沉靜,就等她興奮雀躍要奔出房間這一刻,給她精確沉痛一擊。
隻差一點點,尤美賢就要被嚇出心髒病。
踏著緩慢節奏一步步逼近,溫玉神態從容,是遼遠荒原中等待的獵手,黑漆漆槍口細微調整,蟄伏,隱忍,為零點一秒的最後衝擊。
她笑著問:“三太急匆匆要去哪裡?要不要打電話去租車公司叫一輛出租車?”
“我的事情幾時輪到你來管?讓開!”
尤美賢這個時候想要擺出氣勢來實屬不易,色厲內荏,虛張聲勢,輕易就被擊破。
溫玉不退反進,壓低聲音,目光落在尤美賢手上不大不小行李包上,“三太要去哪裡,幾時回來,我通通沒有興趣知道。但你要帶走全部家當,留我和阿姊在溫家自生自滅,我便不能不過問。”
一提錢,尤美賢急忙護住手提袋,警戒地望著溫玉,“錢是我的,白養你們這些年已經夠仁慈,你這個敗家精,還好意思跟我提錢?我燒給先人都不留給你!”
“沒有我們,你哪有資本離開西江,堂堂正正進溫家門?三太你敲過多少富商房門你自己記不記得清?有幾個回頭記住尤美賢三個字?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依然,阿媽,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尤美賢被這一席話觸到傷口,關門關窗歇斯底裡,“你看不起我,十幾年,從你出生起就是一副三角眼討債樣,誰誰誰都中意你,看顧你!可你們一個個道貌岸然自以為是,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鄙夷我?我尤美賢不過是不想再過窮人生活,為一件裙哭一整晚,為三百塊外債給全村人下跪磕頭。阿爸讀一輩子書,最後怎樣?被人打得在輪椅上過後半生,阿媽天未亮就醒,凌晨還在廚房斬她的滷水鵝,累斷腰又怎樣?從年頭到年尾,舍不得買一件新衣。溫玉,你現在過得衣食無憂,不是該感謝我當初大膽付出?到現在居然要恩將仇報,擋我的路!你是逼我去死嗎?你點頭,阿媽立刻從窗口跳下去——”
溫玉被她錘煉得冷血漠然,尤美賢一番深情並茂血淚控訴洋洋灑灑拋在空中,溫玉不過淡淡說:“食得鹹魚抵得渴,三太這些年,不也是穿金戴銀風風光光走過來?互相利用而已。順帶,三太,二樓跌不死人,下回要演天臺跳樓以死相逼,記得爬高一點。”
尤美賢惱羞成怒,衝上來就要用豔紅色指甲同溫玉拼命。
溫玉利落閃身,尤美賢悶頭撞在電視櫃上。
她好心勸告,“你再鬧大聲點,大太二太立刻下來,逮住你攜款私逃。”
尤美賢恨透她萬事無憂姿態,後槽牙咬碎,告誡自己忍下來,忍忍忍,忍一時風平浪靜,“你到底要做什麼?”
溫玉道:“我要什麼?我跟三太一個樣,都隻要錢而已。親子女不能不管,三太手裡收著的還有爹地留給我們三姐弟的份額,怎麼能說帶走就帶走,一分錢都不留?”
尤美賢心急如焚,遲則生變,她隻想盡快脫身,“你要多少?”
“三太留一半家財,我們母女間則好聚好散。”
“你做夢!我瘋了才留錢給你!”
溫玉雙手抱胸,平心靜氣同眼前暴躁如雷的獵物玩耍。
“三太不肯,我隻好去叫醒大太二太,問問大太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爹地債務纏身,三太大義凌然割肉放血,拿出五千塊救急。大太當時都快氣到吐血,不過沒辦法,三太靠演技上位,哭哭啼啼說錢都拿去買樓花,誰料到一分一釐都賠光光,沒得剩。”她嘴角掛著輕蔑的笑,伸手從尤美賢手中取過手提包,“你說大太如果發現,你私藏數額驚人,會不會全都拿去‘充公’還債?斷臂求生還是固執等死,三太你慢慢選。不著急,反正你選A選B,我都沒損失。”
三五分鍾時間輪轉,尤美賢最終咬牙,“你夠狠!”
溫玉謙虛,“哪裡哪裡,比不過三太。”
尤美賢猛地坐起身,衝到溫玉面前,一身怒氣都發泄在皮包上,“你要什麼,你要什麼,你根本是在要我的命!”
“不錯,錢就是三太的命。”
存款單與債券都折現,千元大鈔一卷卷捆扎好,整整齊齊三十隻。現金撥給溫玉一半,珠寶也留一半,尤美賢眼睛在滴血,福仔走丟都沒有這樣痛過,她恨不能當即掐死溫玉,“滿意了沒有?可否放我一馬,溫小姐?”
溫玉不肯輕易罷休,“外婆留給你的翡翠首飾在哪裡?”
“你神經,一半就一半,逼急我,大不了一起死。”
溫玉強調,“那是外婆的陪嫁,絕不能讓你帶走。”
尤美賢反問:“你憑什麼拿走?”
溫玉理所當然,“因為我守得住財,你輕易受騙。”
尤美賢惱羞成怒,長方形首飾盒砸在溫玉身上,“我等你這一生,能有幾多風光!”小孩子賭氣,轉過身,逃離索命鬼溫玉。
尤美賢一輩子不肯長大,三十幾歲依舊做少女夢,愛憎極端,不知悔改。
瞬時空曠的房間,留著溫玉慘淡笑容。
她靠在窗臺,靜靜享受一支煙的時間,看她母親一路奔逃流竄,衝向一輛拉風捷豹車,猶如遠航的船隻終於回港,星光下的渺小背影漸行漸遠,溫玉卻能感受到尤美賢滿載的快樂與憧憬。
但未來時好時壞誰能猜中劇情?
她唯一能做的是祝福,願她特立獨行的母親尤美賢,從此後求仁得仁,順心順意。
25夜訪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秦四爺的木桶裡,黃加吉翻身擺尾,要一躍升天;黑鯛魚漸漸沒氣息,絕望等死;寶石石斑兇巴巴惡狠狠,張大嘴喊救命;還有一條斑點九棘鱸不服輸,不認命,撲騰尾鰭卷起一池汙水,可惜都做白用工,孫悟空再犀利,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裡,卻翻不出如來佛手掌。
秦子山在一旁等等等,等得砸電視扔桌椅,等不到秦四爺多說一句話。秦四爺修成了佛,天天同他講佛語,字字珠璣,句句廢話。
他的藍條紋騷包西裝隔夜未熨燙,皺巴巴似一張哭喪的臉,突兀礁石上,吹著腥甜海風同秦四爺喊話,“阿爸——你再不出手,整個龍興都改姓!你說他沒野心,結果全港都知道他是龍興第一!你說要收山養老,他立刻同田七大猛勾三搭四計劃爭話事人。阿爸要有一天甩手不做,他一定第一個幹掉我。阿爸,你真要等到我死,秦家絕後,才肯出山?”
魚竿微動,又一條蠢貨咬鉤,秦四爺提竿收竿,迅捷利落,分毫找不出年邁痕跡。他是老驥伏枥,心智未改。哪輪得到秦子山——未經風雨,紙上談兵的後背指指點點?
秦子山有好命,投生在老妻肚子裡,不然早被人砍死在街頭。
秦四爺收竿起身,魚吃過餌,又沉底,趁他們父子談話時擺尾溜走。
“用人呢,一半恩,一半威。要他怕你,又要他敬你,不能深交,更不能鬥惡。不要以為出身好就一定壓得住人,你阿爸我,還不是街頭賣字畫發家。那時候多窮,賣魚丸的大媽都看不起,搶鋪位搶得打破頭,叫差佬,差佬還要你給開門利是。”
秦子山聽得頭痛,人越老越愛談論過去,現在是什麼時代?賣字花的大利公司十年前倒閉,誰還願意聽他舊得發黃的奮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