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失控地往兩旁擴大,他的唇角幾乎咧到了耳根下面。
“還是你最好……你來陪我了。”
林啾頓時頭皮發麻。
王衛之仿佛活回來了一般,動作不再僵硬遲鈍。隻見他驀地收了劍,身形倒掠,掠到了林啾身邊。
她發現他的衣擺已被碧波潭中的黑水浸透,絲絲有如實質一般的黑汁順著衣擺往上爬,蔓延到腿。
“你在這裡幹什麼。”林啾擺出一副無害的表情。
“我來殺王陽焰啊。”他指了指那一潭漆黑的水,平靜地對林啾說道,“你看,為了殺他,我已經弄死了這麼多族人了。你說這些人有什麼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在裡面喝酒呢,一個一個,走出來送。”
林啾揉著眉心,指著潭水中新爬出的一具血屍,道:“這個,是人?”
王衛之長眸一斜,冷笑著飛掠上去,將血屍劈成兩半,然後又掠了回來。
“嗯,”他道,“我就等他們一個個出來,這些都是王陽焰的狗腿爪牙,我先拔光他的牙,最後再弄死他。”
林啾感應識海,發現那枚帶著靈氣露珠的蓮瓣已移出小小一個弧度。
她試探著問道:“王衛之,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寂魔嶺啊,”王衛之理所當然地答道,“我收到消息,王陽焰那廝藏在寂魔嶺,率著一群狗腿子飲酒作樂,我便來取他狗命。”
“這是碧波潭。”林啾沉下臉,“寂魔嶺沒有王陽焰,隻有祭淵——你還記得誰是祭淵麼。”
王衛之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著林啾:“廢話。要不是他把我娘煉成血偶,我特麼還不知道王陽焰這個混帳害死了我娘!”
林啾抬起頭,望了望陰沉沉墜在頭頂的天空。
Advertisement
“你看看清楚,這裡到底是碧波潭,還是寂魔嶺。”林啾問。
王衛之“噗”地笑出了聲:“林秋你是不是想我想傻了。”
他指著面前黑沉沉的潭水,道:“你看看這間黑漆漆的大院子,喏,喏,邊上這兩片黑林子看見沒有,這些霧看見沒有?還有這漫山遍野的爛墓,看見沒有?”
他甚至往水中走了幾步,黑水再一次浸透了他的衣擺,他卻絲毫不覺。
他抽著嘴角,道:“這裡是碧波潭你特麼是在逗我。”
他的眼睛裡滿是縱橫交錯的血絲,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不痛嗎?”林啾問,“為何我覺得你現在很難受?”
他那張白淨的面龐上青筋爆出,肌肉因為痛苦而僵硬地時不時抽搐幾下,然而他卻恍然未覺。
雖不覺,但每每做表情的時候,都異常怪誕。
一笑,嘴便咧到耳根,唇角撕裂他都感覺不到痛。
“不痛啊!”王衛之輕飄飄地抬了抬雙臂,“我好得很!一想到馬上就能宰了王陽焰那條老狗,我心中不知多麼快活。痛什麼?根本不痛!我會心痛他?笑話!”
“可是我痛。”林啾平靜地直視著他。
為一對父母心痛。
王衛之愣了下,然後便笑了起來:“心疼我啊?嘖,我就知道,魏涼有什麼好的,哪及我十分之一。怎麼,被我撩撥幾下,動真情了啊?你別急,先陪我殺了王陽焰,我自會去找魏涼討你。”
林啾很想一腳把他踹水潭裡去。
她閉了閉眼,道:“王衛之,你當真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嗎?”
“什麼。”王衛之滿臉不以為然,隨手往身後發出幾道劍芒,把剛剛爬上岸的幾具血屍斬成了碎片。
“你還記得在碧波潭,你與誰共情?”
“王陽焰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所以?”
林啾隻定定地看著他。
“所以,什麼是共情?”
王衛之“噗嗤”笑出了聲:“怎麼,林秋,你大老遠跑來,是要學夫子,給我講那些小兒皆知的道理?”
林啾望著他的眼睛,又重復一遍:“所以,什麼是共情。”
王衛之翻了個白眼,一臉無奈:“與怨念最深的亡魂,神魂共鳴……”
他忽然,長長倒抽了一口涼氣,表情逐漸冰凍,瞳仁縮成了虛無。
林啾清清楚楚地看見,王衛之白皙的腮幫子上,瞬息之間爬滿了雞皮疙瘩。
“與怨念最深的亡魂……”王衛之喃喃自語,“亡魂……”
“亡魂……”
他的眼睛裡失去了焦距,茫然地看著林啾:“亡魂……碧波潭的亡魂……碧波潭中,怨念最深的亡魂……是……王、陽、焰。”
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仰天長嘯。
“王陽焰是亡魂,是亡魂……他早就死了,沒等我殺他,他便已經死了……啊啊啊啊啊——”
他的嘶吼聲與那次發現黃銀月悽慘死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痛徹心扉。
林啾耐心等了一會兒。
直到王衛之劇烈的喘息聲略微平復,她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現在,我們有更要緊的事情。”
王衛之慢慢垂下頭,看著她。
他時不時便會輕輕地倒抽一口氣,這是痛極之相。
“我……”他的嘴角扭曲,聲音破碎,“我其實,若真見了他,未必會直接殺他。我,我隻是更想要問清楚,問問他究竟為何不救我娘。他是大劍仙啊,哪怕拼到死,也能試著去救救她的,不是嗎?”
他慢慢望向眼前的潭水,眸光頓時凝滯。
“這裡,當真是碧波潭。”他茫然地轉頭望著林啾,“為什麼是碧波潭?我為什麼會到了碧波潭?”
林啾同情地嘆了口氣:“其實,這裡是寂魔嶺?”
王衛之嘴角一頓迅猛抽搐:“別耍我好嗎?我現在沒有心情。”
“你真的不痛嗎?”林啾問。
王衛之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林秋,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被祭淵,做成血偶了。”林啾直言不諱。
凝露的蓮瓣已走過了四分之一段距離,她的時間所剩不多,實在是無法照顧著王衛之的情緒,讓他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是麼。”王衛之道,“我不記得了。”
“有人聽見你在大叫,說若你不死,定要祭淵血債血還。”林啾道。
王衛之嘲諷地笑了笑。
“隨便吧,”他說,“沒意思。我累了,你從哪來,回哪去,就當沒認識我這個人。”
林啾看出,他沒什麼生志了。
恨是最深刻的愛。
自小,他就恨死了自己的父母。這樣的出身,注定了他隻能做一隻長滿尖刺的刺蝟,拒絕與任何人接近。
身邊的人個個與他有血緣相連,然而他卻沒有一個親人。
那兩個隻在他生辰之日才能悄悄回來看他一眼的人,被他足足恨了十七年。
其實有個念頭早已在心底發芽了,隻是他不願承認——他恨他們,恨的並不是他們給了他這樣不堪的出身,而是,他們為什麼不帶他一起走?
為什麼要把他獨自一人,扔在那個滿是虛偽的大家族?
他恨的,是他們不愛他。拋棄他。哦不,沒有拋棄,每年還會回來一次,在他面前刷刷存在感,不是嗎?
每年都要提醒他一次,他隻是一個被父母扔掉的可憐蟲。
黃銀月的死,他其實並不意外。
每一年,在生辰前的兩三日裡,他總會無數次地想——那兩個人會不會已經死在外面了?今年若不出現,那必定就是死了罷?死了可就真是太好了!
看到王陽焰獨自出現時,他心中其實已經當黃銀月死了。從此他更冷、更獨、更看不懂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碧波潭共情之後,他一心想要軾父,最深層的原因卻是,為了那份愛與恨都醞釀到了極致的親子之情。
他無法接受自己深愛著這兩個人,於是隻能恨。
恨到要他死。
王陽焰的不作為,正好給了王衛之一個要他死的理由。
而此刻,他卻忽然發現,一切愛與恨,其實早已經與他無關了。
他早已是孤家寡人一個。既然自己已經死了,那死就死了吧,也沒什麼不好。
他雖然不記得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但最深刻的潛意識卻敲響了警鍾,告訴他,那些回憶,他絕對不想重新記起。
林啾看著王衛之,見他的表情慢慢變得平靜,面孔微微泛起了紅色,皮膚表面輕輕地顫動,而衣擺上的黑色,已快要蔓延至他的胸膛。
照這樣下去,不等一炷香的時間走完,王衛之便要徹底沉淪了。
“你就不想知道王陽焰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林啾大聲問道。
王衛之顫抖的皮膚忽地一凝。
“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林啾指了指他身後的碧波潭,“但我們既然出現在這裡,定然不是無緣無故。王衛之,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王衛之微微眯起了細長的眼睛:“好。現在怎樣做?”
“先動手再說。”
林啾雙手疊於身前,齊肩烏發無風自動。
“湮、蓮、變!”
王衛之瞳仁收縮,驚詫地盯著林啾身前。
隻見一朵直徑三丈的巨大暗色金蓮乍然出現,材質像是金屬,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虛幻感。
王衛之極力分辨,仍無法看出它究竟是真是幻。
下一瞬間,巨大的暗色金蓮沒入黑色碧波潭中,轟然爆裂!
隻見那黑水被蕩起百丈,無數血屍被炸上了半空,碎肉肢體橫飛,與那黑色潭水一道,淅淅瀝瀝灑落下來。
暗金蓮爆開之後,散成無數小蓮,像是漫天細碎金屑,旋轉飛舞,將範圍覆蓋內的一切都絞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