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黎忽然想起,修曾經說過,藤原升曾像親生父親那樣栽培他,在他的身上投入了上億的資源,最後卻因為親生兒子的愚蠢而功虧一簣。
當時,她一心隻想殺死修,覺得他口中沒有一句實話,自然也沒有聽進這段過往。
現在想想,“謝啟則”那麼渴望肢體接觸,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抱她。
相較於接吻,他也更喜歡吸與吮,仿佛口欲期留下的後遺症——嬰兒階段沒能得到基本的喂養和照顧。
說明,在他冷血麻木的外表下,也是有一顆……渴望親-密關系的心的。
藤原升像親生父親一樣栽培他時,他在想什麼呢?是否以為自己走了大運,終於可以體會到父愛了?
誰知,所謂的栽培,不過是一場險惡的騙局,目的是把他變成養料,去滋養自己的親生兒子。
修也因此從人類變成怪物。
他說的時候,態度十分輕松,仿佛贏下了一場簡單的博弈。
但真的有那麼輕松嗎?
生物科技的內部環境多麼可怖,哪怕沒有入職公司,也能感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修為公司效力時,才多少歲?
再早熟的孩子,也是孩子。當時,他年紀那麼小,又身處於極端的環境……當藤原升給予他可望不可即的親情時,他真的沒有感激涕零嗎?
當他發現,這一切隻是精心策劃的狩獵時,內心又什麼感受呢?
——藤原升對他呵護,更像是野獸為了方便教導幼獸捕獵,提前讓他這個獵物失去逃跑能力。
修並非草木,面對此情此景,真的可以做到無動於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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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黎忍不住想,假如她是修,她還能像現在這樣生活嗎?
很明顯,不能。
她的善良也是父母用愛與信任澆灌出來的。
如果父母不愛她也不信任她,她哪裡還有勇氣去管別人的死活?
一時間,謝黎對修的感情很復雜。
她很同情修,也很喜歡“謝啟則”,但這兩個人重疊在一起,就讓她的腦袋要炸開似的疼痛起來。
她不知道“謝啟則”算什麼,修的另一面,虛構出來的人物……或者說得更難聽一些,羞辱她的工具?
她沒有忘記,修之前曾想盡辦法冒犯、羞辱和挑釁她。
說不定,這個夢境也是羞辱她的一部分。
——她已經被騙了一次,卻還是忍不住同情他,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會以此為文章,冷漠而刻薄地嘲諷她一番。
但也有可能……就像夢境裡說的那樣,他變成“謝啟則”來到她的身邊,隻是想要被拯救。
讓她看到他的過去,則是因為作為“謝啟則”被拯救,已不能滿足他。
他希望,真正的自己也可以得到拯救。
這一可能性,讓人深感荒謬。
謝黎還記得,在研究所時,修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姿態平靜而優雅,口氣溫和而輕緩,仿佛馬上要參加一個上流宴會。
這樣一個人,卻為了博取她的同情,變成了一個敏-感愛撒嬌的粘人精。
……如果隻是為了羞辱她,他有必要這樣醜化自己嗎?
謝黎閉上眼睛,心髒像被無數根鋼絲拉扯著往下墜,有種從高處跌落的失重感。
她一向頭腦清醒,目標明確,問心無愧,這時卻感到深深的茫然。
不管怎麼說,既然“謝啟則”是修,那他的未來就不用她操心了。
她也不用再擔心,他是否能守住這座金山銀山。
……這一個億,本來就是他的。
是她自不量力,居然想教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如何賺錢,如何樹立正確的金錢觀。
也許有的人面對這種情況,第一反應是逃避,謝黎卻不是這樣的人。
她接受“謝啟則”時坦坦蕩蕩,此刻也會坦坦蕩蕩面對修。
謝黎沉吟片刻,給“謝啟則”發了一條消息:【你在附近,是不是?】
“謝啟則”沒有回復。
她想了想,又說:【回來吧,我都知道了。】
幾秒鍾後,“謝啟則”——或者說,修的回復到了。
他說:【好。】
·
門鎖被打開時,謝黎剛剛收拾完行李。
除去那一個億購置的物品,她自己的東西很少,一個28寸的行李箱都填不滿。
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她把行李箱擱在客廳沙發旁邊,看向門口。
修正站在門口,逆光而立,一身剪裁精細的灰色大衣,氣質高峻而清貴,就像他們剛見面那樣。
他看了看她腳邊的行李箱,神色完全看不出“謝啟則”的影子,語氣平靜:“你要走?”
謝黎高估了自己的氣性,看到他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想冷笑。
她的頸窩都快被他磨蹭出繭子了,他在這裡跟她裝不熟?
謝黎習慣於壓抑自己的情緒,所以一開始並不覺得憤怒,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細節浮現上來,她很難不感到怒火中燒。
她打掉他半個腦袋時,他曾竭盡全力,貼近她的耳邊說道:“我們會再見的。”
他做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生氣,不就是被擺了一道嗎?
不就是被耍得團團轉的同時,還被迫做了一場噩夢,親身體會了他的“苦衷”嗎?
不就是他演技高超,有兩副面孔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端起剛做的咖啡喝了一口。
想到今天剛從咖啡裡喝出來的菌絲,以及他還是“謝啟則”時,給她煲的蘑菇湯……謝黎隻覺得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這時,修走過來,一隻手撐著沙發,另一隻手遞到她的面前,溫和地說道:
“可以吐在我的手上。”
……這是“謝啟則”才會說的話。
謝黎恍惚了一下。
她強迫自己咽下咖啡,一把推開他的手:“不了,哪兒敢。”
修盯著她的臉龐看了片刻,冷不丁開口問道:“你在生氣?”
謝黎:“沒有,我深感榮幸。”
“……我很高興。”他忽然說道。
謝黎心想,可不,換了她擺了別人這麼一道,也得樂上幾天。
她繼續喝咖啡,沒有說話。
修似乎真的很高興,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他的手指在輕顫。謝黎不了解修,但了解“謝啟則”,這的確是“謝啟則”高興的表現。
“謝啟則”的口腹之欲不強,但因為嬰兒時期未能得到周全的照顧,口-欲極強,每次吮什麼時,手指總會顫慄不已。
想到他過去的境遇,謝黎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但很快,她又怒火中燒起來。
“……你為我生氣,”他低聲說,“我怎能不感到高興?”
謝黎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罵了一句:“你有病?”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豎起一根食指:“我知道,我這時候應該冷靜地表露心跡,把一切錯誤都推給畸形的童年,告訴你‘謝啟則’才是真正的我,你並沒有受到欺騙。我接近你,是因為愛上了你,而不是為了羞辱你。”
他不愧是洞悉人心的高手,三言兩語就點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直到這時,她才有種實感——“謝啟則”和修,居然真的是同一個人。
不是她在做夢。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的心尤為柔軟,隻要我足夠不要臉,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他慢慢地說,話的內容幾近恬不知恥,“可是,我一想到,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還因為我生氣,我就高興得要瘋了。”
在此之前,修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永遠隱瞞下去好了。
忘記修這個人,作為“謝啟則”活著,何嘗不是一種得償所願?
隻要他想,謝黎永遠不會發現他的真實身份,永遠不會知道“謝啟則”其實是修。
然而,愛情怎麼可能容下第三個人的存在?
即使那第三個人……是他自己。
他想要謝黎發現這一切,想要謝黎看到自己的全部。
他是這樣的貪婪無恥,得到謝黎還不夠,居然想要真實的自己也被拯救。
夢境裡,謝黎在看他。
他則在看謝黎。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的心聲曾短暫相連——謝黎想要救下那個“嬰兒”時。
他說不清內心是什麼感受,隻覺腦中嗡響一聲,胸口遏抑不住地震顫起來——明明裡面沒有心,卻跳得像要炸開似的。
他曾嫉妒每一個被謝黎救下的人。
……現在,他也得償所願了。
謝黎當了這麼多年的警察,見過的瘋子和變態不說有一打,也肯定比普通人見過的多了,但瘋成修這樣的,真是第一次見。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和修認識的經過,又想起了救下“謝啟則”的經歷,隻覺得一陣頭疼。
什麼是“剪不斷、理還亂”,她算是切身體會了。
本想修回來後,跟他說清楚,然後斷個幹淨,一走了之。
現在發現,別說“一走了之”了,這事兒根本掰扯不清楚。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瘋子。”
她該拿他怎麼辦?
明明在罵他,這人的神色卻變得更加亢奮了,四面八方傳來詭異的震顫感。
謝黎這才想起,修是沒有呼吸的,隻有這種古怪的震顫感。
“謝啟則”卻是有呼吸的,而且十分滾燙……說明這小子為了騙她,硬生生裝自己會呼吸,還試圖用急促的低喘聲引-誘她!
他真的是……
謝黎想不出貼切的形容詞。
罵他誇他,都會讓他更加高興。
離開?他會想盡辦法貼上來,與她糾纏,就像“謝啟則”一樣。
就在這時,修不知想到了什麼,稍稍抑制了一下亢奮的情緒,問道:“你知道生物科技的體量有多大嗎?”
謝黎疲倦道:“幹什麼,你要威脅我?”
修卻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說道:“除了奧米集團的航空航天領域,以及高科公司的保險箱服務,生物科技幾乎壟斷了所有行業,尤其是農業和醫療業。”
謝黎當然知道生物科技壟斷了多少行業,這是六年級課本上內容。
修到底想說什麼?
要是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就讓全世界陷入飢荒?
可惜了,她不吃這套。
一個人的善心是有限的,她又沒有生下耶穌,哪有那麼多善意可以揮霍,大不了大家一起玩完。
“我雖然不再是生物科技的控股股東,但仍然可以操控高層的每一個決策,奪回來隻是時間問題,除此之外,我還有北美洲10%的房地產,主要集中在曼哈頓、洛杉磯和費城,你應該知道,這三個地方代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