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她隻能妥協,“你問吧。”
修看著她,卻問了一個出乎她意料的問題:“你覺得公司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謝黎皺皺眉:“我不接觸公司。”
“你接觸的。”修溫和地說,“嶼城警局的贊助商是生物科技公司,你們的武器、裝備、汽車,都是由生物科技統一發放。某種程度上,你們跟公司的安保人員沒什麼區別。你的上司艾麗斯·摩爾,更是同時跟好幾家公司都有勾結,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一點。”
謝黎沒作聲。
她確實不知道。
修見狀,眉頭一點一點皺起,神色逐漸變得錯愕:“你居然真的不知道。”
謝黎覺得他這句話的羞辱意味比之前更重,難得有些惱怒:“我不愛八卦,有什麼問題嗎?”
“請原諒,哈哈哈……”修忍俊不禁,搖頭笑了起來,隨即笑聲越來越大,幾乎是縱聲大笑。
他似乎真的心情極好,眼裡帶著笑意,聲音聽上去也愉悅極了:“警官,你不知道,我在研究所那幾年,總能聽見誇贊你的聲音。很多。從很遠的地方傳到我這兒來。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在我的想象裡,你要麼是一個能說會道的騙子,要麼是一個無堅不摧的戰士。”
“見到你本人後……”他說這句話時,仍然帶著微許笑意,“老實說,我很失望。”
謝黎心想你誰啊,我管你失不失望。
她也來了點兒火氣:“那你覺得我該怎麼做?穿一身黑衣服戴個面罩,半夜在街上巡邏,誰跟公司有勾結,就一槍斃了他?”
“不,謝警官,”他笑意未盡地說,“你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說的兩種人,都有自保的能力,而你沒有,一點都沒有。你甚至不知道上司效忠於誰。你就像一條誤入大海的小魚,以為隻要把周圍想象成魚缸,就不會被吃掉。”
“但在我看來,”他似乎覺得她是一個挺有意思的笑話,又笑了起來,“你已經離死不遠了。你想聽聽,周圍人是怎麼看你的嗎?”
“你想說就說吧。”謝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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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看了她片刻,卻搖了搖頭,改變了主意:“算了,你不會想聽的。太骯髒了。”
謝黎從頭到尾都沒有信過他的話——什麼總能聽見誇贊她的聲音、周圍人是怎麼看她的,她感覺這不過是修為了冒犯她而隨口編的瞎話。
不管怎麼說,他總算問完了,她終於可以去見兇手了:“所以,能帶我去見兇手了嗎?”
剛才的對話,似乎極大地取悅了修,他終於不再賣關子,轉過身,彬彬有禮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跟我來。”
謝黎跟了上去。
一路上,修不再談論之前的對話,也沒有繼續問她問題,而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兇手的情況。
他思維清晰,談吐自然,聲音低沉而平淡,娓娓將前因後果道來,幾乎讓她聽入了神。
但隻要仔細聽就會發現,他完全按照邏輯順序敘述整件事情,不帶一絲一毫的個人情感,態度冷漠至極,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人類,而是一隻鳥,一頭鹿,畜牧場上隨時會死去的牛羊。
他看待人類,如同在看另一個物種。
這讓謝黎不寒而慄。
謝黎大概還原出了事情的起因經過。
兇手名叫克洛伊·梅森,今年三十五歲,嶼城本地人,有一個可愛的女兒。
三十五歲之前,她都過得非常幸福——家境優越,薪資豐厚,住在高檔公寓裡,上下班都有保鏢接送,女兒在學習上表現出極高的天賦。
三十五歲一過,她的人生瞬間天翻地覆,先是發現自己在公司的“優化名單”上,接著女兒查出基因病,需要終身服用罕見藥,一旦停藥,便會出現抑鬱、人格分裂、叢集性頭痛等症狀。
克洛伊意識到,自己必須保住工作,不然會像十二點後的辛德瑞拉那樣失去一切。
她變賣家產,甚至是身上的義體,終於籌出一筆巨款賄賂上司——也就是技術部門的主管,勉強保住了工作。
然而就在這時,變故發生了,她發現上司竊取了超級人工智能的核心機密,準備把它賣給奧米集團的高層伊藤淺子。
這簡直是把她逼進了絕路——公司內部派系分明,一旦上司的事情敗露,她也得跟著滾出公司。
她可以跟上司的競爭對手告密,但是告密之後呢?
對方拿到這一消息後,很可能會把她順手“處理”了。
公司就像是深不可測的海洋,一條鯊魚受傷了,血腥味會引來周圍數十條鯊魚搶奪、分食。
克洛伊作為一條年輕的鯊魚,幾乎沒有可能在這場激烈的鬥爭中活下來。
她隻能選擇最愚蠢的辦法——勸說上司收手,銷毀手上的罪證。
上司卻讓她滾,並揚言要弄死她的女兒。
兩人發生了一場惡鬥。
等克洛伊回過神來時,上司已經失血而亡。
她贏了,但也徹底走投無路了——警方處理公司案件的效率快得驚人,很快就會把她逮捕歸案。
她入獄以後,不出三個月,女兒就會被迫停藥,被基因病折磨一輩子。
克洛伊的女兒還有救嗎?
有的。
隻要謝黎假裝沒見過克洛伊,告訴上面兇手是伊藤淺子,克洛伊就能安然無恙——技術部門主管死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把機密賣給伊藤淺子。
而伊藤淺子,也不會代替克洛伊坐牢。
她是奧米集團的高管,如果她在嶼城被羈押,奧米集團那邊會立即派人過來保釋她。
“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結局,”修帶著她走到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饒有興趣地說道,“克洛伊保住了工作,伊藤淺子也並非無辜。問題是,負責審判她的並不是我,而是你,謝警官。”
“你願意放克洛伊一條生路嗎?”他問。
就像回到了那天晚上。
謝黎破獲一起案件時,意外發現父母在黑診所的客戶名單上,他們居然會定期從黑診所購買二手義體。
當時,她隻覺得難以置信,渾身發冷。
黑診所多麼惡心,有目共睹——那些醫生會從各種渠道收集屍體,再從屍體上扒下義體,清洗幹淨以後,進行二次出售。
她每次去黑診所,都會感到由衷的惡心,為了防止屍體腐爛,裡面冷氣開得很大,仿佛冰窖一般陰森寒冷,血腥味濃重刺鼻,到處都是烏壓壓的綠頭蒼蠅。
她必須把他們逮捕歸案,不然無法說服自己繼續當警察。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失去了父母的庇佑,她一點一點看清了這座城市的全貌。
這是一座罪惡之城。在這裡,每個人都有可能犯下重罪。
即使你遵紀守法,城市也會想方設法誘導你犯罪——看看街頭巷尾的廣告就知道了。
借-貸的全息廣告五花八門,流光溢彩,比霓虹燈還要惹眼,隻需掃一掃就能借到一筆巨款。
沒有門檻,沒有審核,一秒鍾到賬,缺點是利率高達50%,還有膀大腰圓的拳手負責催收。
很多人隻是想借點兒錢快活一下,最後卻要麼被摘掉了腰子,要麼昧著良心幹起了來錢快的行當。
克洛伊並不是這座城市裡唯一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似乎察覺到她已下定決心,修微微俯身,動作優雅地為她推開鐵門。
謝黎左眼閃過一道銀光,看了修一眼,走了進去。
這裡應該是附近流浪漢的聚集地,有床、桌子和舊衣服,窗戶上甚至有擋風遮雨的塑料布。
克洛伊正在睡覺,聽見腳步聲,猛地驚醒過來:“——誰?”
謝黎站住腳,望向她:“克洛伊·梅森?”
克洛伊是一個典型的公司女性,白種人,長相普通,穿著淺藍色的西裝。她似乎受了輕傷,手臂無力地垂在一邊:
“你是警察?見鬼,警察的效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快……”
她竭力坐起身,擺出談判的架勢:
“聽著,如果你放我一馬,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你上司知道這個秘密以後,絕對會給你升職加薪。從此以後,你每天都可以坐辦公室,不必再出來跑外勤,怎麼樣,成交嗎?
謝黎搖了搖頭:“我知道你的秘密是什麼,你上司竊取了超級AI的核心機密,對麼。”
“該死,你怎麼——”
克洛伊似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突然伸手拿起槍上膛舉起瞄準謝黎。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謝黎閃電般出手握住槍管,同時另一隻手扣住她的手腕,兩秒鍾內完成了繳械。
“急什麼,我話還沒說完。”謝黎皺眉說。
克洛伊閉上眼:“一旦我被警方抓住,必死無疑……你說我急什麼……”
“誰說的?”謝黎不太理解這些公司員工的腦回路,“你可以在聽證會上要求跟公司安全部門的負責人對話,告訴他們,你成功制止了一起危害公司財產安全的內部泄露。”
謝黎頓了頓:“根據2057年5月生效的生物科技反間-諜條例第126條,你有權向公司申請相應的獎勵和表彰。”
克洛伊愣住了。
她完全沒聽過這個條令。
“有、有用嗎?”
謝黎聳聳肩:“以前可能沒用,但現在不一定。公司那些彎彎繞,你應該比我懂——奧米集團和生物科技並不對付,對吧?”
“奧米集團一直想要趕超生物科技。”克洛伊說。
“那就對了,如果他們想要奧米集團跟這件事撇清關系,就不會讓我來查這個案子了。”謝黎回答。
謝黎在浴室勘察時,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是她來查這個案子?
真的是伊藤淺子聽說她是嶼城最好的警察,才讓她過去的嗎?
顯然不是。
那麼隻剩下一種情況——整個警局,隻有她,沒參加過公司的派系鬥爭。
除了她,換誰來調查這個案子,都會蛻一層皮。
公司員工一向視法律為無物,公司也鼓勵他們凌駕於法律之上。
一旦事情敗露,他們要麼被同事滅口,要麼被公司滅口。
所以,謝黎並不驚訝克洛伊不知道這個條令。
她也是幾分鍾前才知道的——當時,她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用義眼進入了生物科技的官網,檢索關鍵詞,才發現這個條令。
爛尾樓下,紅藍警燈交替閃爍,警笛聲由遠及近。
——謝黎的上司,艾麗斯·摩爾帶著警隊趕了過來。
克洛伊被拷上腕拷,坐進警車。
如果她按照謝黎說的做,不出意外,她將在48小時後的聽證會上被無罪釋放。
臨走前,她熱淚盈眶,看了謝黎一眼又一眼,不停說謝謝。
謝黎已經習慣了這種激烈的感激,對她揮揮手,找同事要了一杯熱咖啡,坐在腳手架上,喝了一口,感覺神經徹底松弛了下來。
對了,修呢?
她能感覺到,修是故意帶她去見克洛伊的。
為什麼?
他以為,她會在克洛伊的身上看到自己父母的影子,然後精神崩潰?
那她的精神也太脆弱了吧。
謝黎喝完熱咖啡,站了起來。
“小謝?”摩爾叫她,“我們要走了。你要一起嗎?”
謝黎抬眼望去,試圖找到修的身影,卻隻能看到一片漆黑。
“小謝?”摩爾又叫了她一聲。
謝黎:“不用!我還有點兒事,你們先走吧。”
她琢磨著,如果這是一場博弈的話,修費盡心思地設局,她毫不費力地破局,那應該是……她贏了吧?
那修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她。
想到這裡,她按照記憶,原路返回。
然而,直到她走到爛尾樓的頂層,也沒有找到修的身影。
謝黎聳聳肩,正要掉頭往回走,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重重扣住她的手腕,近乎粗暴地把她拽了過去。
謝黎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正好對上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