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義福喘著粗氣,眼角通紅,沒有立刻回答。
幾十秒鍾過去,他盯著謝黎,居然又露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來:
“謝警官,我看過你的記憶。你活得很痛苦,周圍全是罪人,你的父母是罪人,你的同事也是罪人,生物科技的員工更是人人都犯下了重罪。”
說著,他側過頭,饒有興致地看了看朱利斯,那目光簡直跟毒蟲沒什麼區別,看得朱利斯抖如篩糠,連救命都喊不出來了。
“這個朱利斯,”他說,“打著公僕的幌子,放過多少罪犯,間接害死過多少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謝黎頓了一下。
“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麼,警官。”他溫和道,“2079年,2月份,你差點就搗毀了一個犯罪窩點。如果媒體把你的功績報道出來,哪怕你的局長非常不喜歡你,也得給你一個‘副隊長’的頭銜。”
“畢竟,嶼城警局已經在紐約上市,哪怕為了股價,他們也得考慮民意。”
“可就在你扣下扳機的前一秒鍾,有人在你背後開了一記冷-槍。”他的聲音幾乎帶上了笑意,“這一槍,直接毀了你的升職之路。你想知道,是誰開的這一槍嗎?”
答案不言而喻。
朱利斯臉上血色瞬間消失,整個人又驚又懼,不住發抖:
“別信他,別信他!不是我,不是我……這人是個心理變態,他不僅殺了十多個公司精英,還想把警察玩弄於股掌之中……謝黎,我求你,你別信他!”
謝黎:“閉嘴。”
她停了停,轉頭問陸義福:“你說,你看過我的記憶,怎麼回事?”
陸義福似乎真的有人格分裂症,眼珠一轉,又露出一個虔誠無比的表情:“還記得我手臂裡的菌絲嗎?”
“別告訴我,是你手上的蘑菇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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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蘑菇!”陸義福雙眼暴突,肉眼可見激動到極點,“那是神跡!隻要我跟別人握手,就能看到他們的所思所想!這不是神跡是什麼!”
他一邊歇斯底裡地怒吼,一邊摟著扳機手舞足蹈,差點把朱利斯嚇尿。
謝黎開始後悔,來的時候沒有順手帶一杯咖啡,不然喝著咖啡,聽這家伙鬼哭狼嚎,豈不是一件美事。
“好好好,是神跡。”她擺擺手,“那你的神跡都說了些什麼呢?”
“‘他’讓我看你的記憶,體會你的喜怒哀樂。”陸義福緩緩道,“‘他’讓我……幫你為民除害。”
“幫我?”
“這個……”陸義福說著,鉗制著朱利斯,走到第一位受害者的屍體旁邊,“賣給農民過期種子。”
“在以前,過期種子並不意味著不能發芽……但自從生物科技把小麥的專利牢牢攥在手上後,過期種子就變成了一坨垃圾。”
“哪怕你有路子讓過期種子發芽,生物科技也會根據小麥的基因編號找上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陸義福冷笑道:“農民辛苦勞作了一整年,好不容易攢到了買下一期種子的錢,這雜碎為了一點兒蠅頭微利,把庫房裡的垃圾賣給他們。你說,他該不該死嗎?”
謝黎陷入沉默。
“這個,”陸義福指著第二具屍體,“也是一個雜碎。她有一個閨女,長得花容月貌,這本是一件好事,對吧?”
“可這雜碎不滿足,她欠了一屁股債,急需還清,於是給自家閨女打了好幾泵生長激素,往身上填東西,十二歲的小姑娘,硬生生被催熟成二十歲的妙齡女郎……現在在電視臺當演員,小小年紀就接觸了成年人的世界。你說,她該不該死?”
謝黎沉默著,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換了一個站姿。
“還有這個,”陸義福繼續說道,“這玩意兒更是令人作嘔。他想賄賂上司,可是沒錢,怎麼辦呢,不是還有朋友麼……兩個朋友,四顆腰子,摘兩顆,既不影響好朋友的生活,還能讓自己飛黃騰達。”
“但這狗東西,為了省錢,找了一個赤腳大夫。大夫為了省事,直接一次性從一個人身上割了兩顆腎。”
陸義福冷笑一聲:“這爛人,拿著沾自己兄弟鮮血的錢,居然就這樣屁顛屁顛地獻給了上司。你說,他該不該死?”
謝黎沒有說話。
“躺在地上的,基本上都是這種爛人,”陸義福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在為民除害?”
“……”
謝黎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下一秒卻閃電般拔出配槍,咔嚓一聲上了膛,瞄準陸義福:
“——不好意思,我更關心另一件事,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並不是懷疑陸義福話語的真實性,因為他說的這些,都是她親自調查出來的。
問題是,調查的過程中,不管她把證據藏得多麼嚴實,最後都會被黑客竊取銷毀。
陸義福卻如數家珍,難道他真的看過她的記憶?
這怎麼可能?
科技的確在飛速發展,但還沒有發展到這個地步。
“我不是回答你了嗎?”陸義福說,“神跡,這些都是神跡告訴我的。”
“好好好,”謝黎一邊點頭,一邊比劃,“你口中的‘神跡’,先是把你變成了一個變態殺人狂,在公司底下大開殺戒,又把我叫過來,看這出好戲,它的目的是什麼,給我解悶嗎?”
“‘他’想讓我跟你說幾句話。”
“有話快說。”
“我會殺死這些人,”陸義福說,“都是因為你。”
謝黎:“這話我已經聽過了,來點兒新鮮的。”
“不,你會錯了我的意思,”陸義福一字字道,“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會殺死這些人,是因為看了你的記憶。”
“謝警官,”他輕聲說,“這個世界,隻有我知道你過得多麼痛苦。當整個世界都是怪物時,你守住底線,伸張正義,反而成了異類。”
謝黎眉頭微皺,隱隱感到不對勁。
——陸義福似乎有兩個人格,一個人格像邪-教分子,癲狂又虔誠;另一個人格則彬彬有禮,溫文爾雅。
是她的錯覺嗎?
另一個人格為什麼那麼像……
就在這時,陸義福鉗制著朱利斯往前走了一步。
謝黎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
她抬頭,緊緊盯著陸義福。
隻見他對她微微一笑,友好地眨了眨眼睛,那狹長的三角眼此刻看上去竟有幾分紳士的意味。
然後,松開對朱利斯的鉗制,一腳把朱利斯從花壇上踹了下去。
朱利斯還以為自己死定了,當即發出刺耳的慘叫:“啊啊啊啊啊啊——”
謝黎看也沒看朱利斯一眼——那花壇還沒她膝蓋高,朱利斯一身保命的義體,後腦勺著地都摔不死。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陸義福”,左眼開啟錄像功能,不肯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像是知道她會錄下這一幕,“陸義福”往前一傾身,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再見。”他微微笑著說道,“謝警官,正義得到伸張,你高興嗎?”
謝黎幾乎可以斷定,陸義福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
問題是,那個人是誰,目的是什麼,僅僅是為了給她表演一出“罪與罰”?
她按住後腰上的配槍,上前一步。
“陸義福”的動作卻比她更快一步。
隻見他閃電般拔槍上膛,頂住自己的下巴,面帶微笑扣下扳機——
“砰!”
鮮血與腦漿迸飛,這種死法除非佛祖和耶穌一起顯靈,否則沒有復活的可能。
謝黎深深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
絕對不是她的錯覺。
“陸義福”另一個人格,跟修簡直一模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謝黎覺得自己一無遮攔,暴露在一道窺視的目光裡。
有人站在陰影裡,饒有興趣地打量她,剖析她,冒犯她。
這種感覺,令她不適極了。
謝黎不介意自己被打量,不介意自己被剖析,甚至不介意自己被冒犯。
當了那麼多年的警察,她的羞恥心早就被磨得隻剩下指甲蓋那麼大了。
她看不慣的是,對方居高臨下的姿態,把她當成解悶的工具,卻不願意跟她正面對峙。
這太羞-辱人了。
謝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象。
公司附近,沒有闲逛的行人,也沒有髒兮兮的流浪漢,隻有行色匆匆、西裝革履的公司員工。
聽說這邊發生了槍擊案,員工們都蜂擁逃向別的地方,隻剩下拐角處的咖啡廳,還坐著幾個帶保鏢談生意的人。
馬路對面,攝像無人機嗡嗡亂飛,行人和記者扎堆在一起,朝這邊探頭探腦。
“謝,你在看什麼呢?”朱利斯安全以後,嗓門立馬不抖了,腿腳也靈便了,“這屍體怎麼處理,你有主意嗎?”
謝黎頭也不回地說:“報警。”
“別啊,死了這麼多生物科技的員工,老大會弄死我的……”
謝黎自動屏蔽了朱利斯的聲音。
修似乎不在這裡。
那他會在哪裡呢?
“陸義福”說最後一句話時,她總感覺,還有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帶著笑意俯近她耳畔:
“謝警官,正義得到伸張,你高興嗎?”
除了修,還有誰會說這句話?
就在這時,她心髒突地一跳,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猛地一抬頭,精準無比地鎖定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修站在馬路對面,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打扮簡單而闲適,姿態高雅而悅目。
對上她的目光,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反而有些高興,十分文雅地朝她笑了笑。
“又見面了,”他看著她,微笑著用口型說道,“謝警官。”
如果她猜測正確的話,這就不是一個善意的微笑,而是一個惡意的挑釁。
謝黎當機立斷,不顧兩個傻帽同事的阻攔,單手撐著欄杆往前一躍,利箭般衝向了馬路對面!
中途一輛小轎車飛馳而來,她看也沒看一眼,直接三步並作兩步縱身躍過車頂!
隻能說,幸好這裡是事故多發地段,常年限速20公裡每小時,不然謝黎就算在腳上植入一百個加強部件,也跳不過去。
盡管她反應很快,身手敏捷,卻還是晚了一步——修已經離開了。
謝黎閉上眼睛,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平定滿腹怒火。
這時,她手機振動了一下,摸出一看,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
“記住今天發生的事情。下次見面,我會仔細詢問你的感受。”
不用想,肯定是修發來的消息。
他還在冒犯她。
他到底有什麼毛病,那麼熱衷於當她的心理醫生?
幾十秒鍾過去,謝黎才徹底冷靜下來。
修身上的謎團太多了。
比如,他是怎麼控制“克雷格”和“陸義福”的,又是從哪裡看到她的記憶?
難道他是實驗室裡的“它”?
不太可能。
如果他真的是“它”的話,生物科技為什麼要放他離開?
如果他不是“它”的話,他還能是誰呢?
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針對她,僅僅是為了冒犯、羞辱和挑釁她嗎?
用十多條人命來羞辱她,哪怕死的都是一些十惡不赦的罪人,這代價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