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一己私欲如一脈暗火,熾烈燃燒到現在,幾乎要在他的身上灼燒出一個駭人的窟窿。
難以遏制,難以撲滅,難以修補。
明琅輕聲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過去。”
“不急,”沈澹月說道,銀白色發絲遮住一隻眼睛,眼中徹底暴露出森冷恐怖的非人特質,“我馬上告訴你。”
說完,他攤開手掌,四面八方的黑霧奔湧而來,匯聚成一顆跟他有七八分相似的頭顱。
明琅喃喃道:“CEO……”
沈澹月手上的人頭,居然是高科公司的首席執行官——沈齋。
高科公司的經歷相當傳奇:1988年,安德烈·尼爾森在哥本哈根創立了高科公司,起初僅提供保險箱租賃服務。
隨著時間的推移,公司的業務逐漸拓展至全球,經營範圍也從保險箱租賃服務,拓展至銀行業務、私人倉庫和數字存儲,甚至是私人安保服務。
但直到2050年,高科公司都算不上全球三大壟斷公司之一。
直到一名叫“沈齋”的亞裔年輕人執掌高科公司。
他不再嚴格審核客戶的身份,開始為一些犯罪分子提供存儲服務,甚至暗中資助日本那邊企圖分-裂美國的勢力。
高科公司也因此一躍成為世界首屈一指的保險箱服務提供商。
資本的發展,從來離不開壓迫、掠奪和剝削。
想要成為世界頂尖的資本家,必須學會如何物化社會關系,如何以貨幣計算每一個人的價值,如何剝奪人們的尊嚴,讓他們變得冷漠好鬥,像原始森林的野獸一樣互相殘殺。
隻有這樣,人才不再是人,而化身為消費者和生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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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齋完全做到了這一點。
在他的眼中,沈澹月不過是另一種生產工具。
沈齋用冷漠、貪婪、自私的眼光打量沈澹月,衡量如何榨取他的價值。
他像設計商品一般,設計沈澹月。
沒人能在極端的環境下,保持清醒和理智,但沈澹月可以。
因為,他父親曾把他關在不見天日的實驗室裡,像訓練一隻被嚴密監控的實驗動物般,以劇痛與死亡訓練他。
區別在於,實驗動物沒有思想。
沈澹月有。
如果不是沈齋,沈澹月不會以痛苦審視和衡量一切。
在他看來,悸動是痛苦,情-欲是痛苦,妥協是痛苦。
把過去告訴她,更是一種危險到極點的劇痛。
從此以後,她可以借此嘲諷、鄙夷、輕蔑他,甚至將這些事情公之於眾,讓人們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
這麼多年過去,沒人知道他早已復仇,像屠宰牲畜一般,殺死了這個沒有人性的資本家——自己的父親。
也沒人知道,被人們奉若神子的救世主,過去其實是一條飽受折磨的可憐蟲。
他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甚至蔑視自己的影子。
但是,為了挽留她,他把自己最黑暗、最狼狽、最不堪的過往說了出來。
明琅設想過很多種聽見他坦白的場景,也設想過自己會有怎樣的心情。
……但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震撼。
他的低頭與坦白,讓她震撼。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再度振動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它自動開機了。
AI的信息跳了出來:
「就是現在,告訴他,你想擁有絕對的自由。」
第149章 Chapter 40
明琅知道這句話絕對有詐, 但她又有種該死的好奇心,想知道這句話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假如不會讓沈澹月失控,AI為什麼要反復強調這句話?
撮合她和沈澹月在一起嗎?
明琅又不是傻子。
沈澹月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制約AI的存在。
除非生物科技在創造AI時, 給它設置了一條“情侶勸和不勸分”的算法紅線, 否則它幾乎不可能在這種時候說對沈澹月有利的話。
所以, AI為什麼要一直強調這句話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絕對的自由”嗎?
這時, 沈澹月似乎注意到她振動的手機, 眼神冷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語氣卻緩慢含笑:
“是那堆電子元件,在教你怎麼擺脫我嗎?”
明琅想了想, 直接把手機扔給沈澹月:“你自己看。”
沈澹月一怔, 反手接住拋來的手機,垂眼瞥了一眼, 沒有說話。
明琅希望他們兩個直接打起來,別讓她這個中間商賺差價:“怎麼樣,你覺得我應該說出這句話嗎?”
沈澹月又看了一眼手機。可能因為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他的眼神有些難以形容,有憤怒, 有嫉妒, 有輕蔑……數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突出的居然是迷惑。
假如明琅想要自由,她應該聽從AI的指揮,當機立斷說出那句話。
可是,她沒有。
反而把手機拋給了他。
為什麼?
難道她不想再逃了嗎?
良久, 沈澹月才緩緩說道:“……這世上並不存在絕對的自由,我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 給你相對的自由。”
明琅點點頭:“我猜也是。”
沈澹月盯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幾乎要從迷惑變成迷茫了:“我不能給你絕對的自由,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即使是烏託邦,也沒有絕對的自由。”明琅奇怪道,“你以為你是誰,可以給我絕對的自由?”
沈澹月陷入沉默。
可能因為明琅的一舉一動,太讓他迷惑了,他一身冷灰色風衣,黑手套浸滿鮮血,攥著一個山寨機,站在成千上萬顆骷髏頭組成的黑霧下的畫面……竟顯得有些滑稽和可笑。
不知過去了多久,沈澹月才開口說道:
“……我沒辦法給你絕對的自由,但我可以給你我的自由。”
明琅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愣了一下。
“‘絕對的自由’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概念,”沈澹月平靜地說道,“我的自由卻不是。”
他走到明琅的身前,垂下銀白色的眼睫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後面上萬顆骷髏頭也向她投去黏稠猶如實質的視線。
“——我收回以前的話,”他說,“我不會跟你平分權力。我給你驅使我的權力。”
空氣似乎安靜了一剎那。
一時間,隻剩下風沙呼嘯,以及黑霧中無數顆骷髏頭驚恐不安的絮語。
“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他看向她的視線貪婪而痴迷,令人直起雞皮疙瘩,聲音卻輕描淡寫,“包括讓我自裁。雖然不一定成功,但量子態生命體並不是永生不死的存在,隻要多試幾次,總有一種辦法可以殺死我。”
“……瘋子。”明琅喃喃道。
“你也可以讓我交出高科公司和反公司聯盟。”
沈澹月伸出手,按住她的後頸,手指冰冷如屍體,摩-挲的動作卻狂熱而激動,甚至有些顫抖:
“我之前那麼對待你,剝奪你的自由,給你戴上項-圈和鎖鏈,你難道不想懲罰我嗎?”
明琅眼角微微抽搐,覺得他越說越離譜:“我要怎麼懲罰你?”
“你想怎麼懲罰我都行。”他冷靜地說,“買通記者,編撰醜聞,或者直接把我做的事情告訴大眾,讓我的聲譽一落千丈;抑或以我的名義,跟生物科技合作,讓人們認為我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還有最簡單的一個辦法——”
他頓了頓:“告訴人們,我是一個怪物,可以操縱和集合鬼魂,輿論自然會倒向你。”
明琅想過沈澹月可能會對囚禁她這件事後悔,讓她殺他幾次懲罰他什麼的。
但她沒想到沈澹月這麼厭憎自己,每一個懲罰方案都是奔著社會性死亡去的,沒有給自己留下半條退路。
明琅有些哭笑不得:“這也太減我功德了……我腦子有點亂,你讓我想想。”
不知沈澹月從這句話中理解到了怎樣的意思,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恐怖至極:
“你不想要我的自由?” 他似乎對黑霧中的骷髏頭擁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話音落下,上萬顆森白的骷髏頭也狂亂焦躁地喃喃起來,發出尖銳刺耳的齒擦聲。
“是的,”明琅並不怕他,平靜點頭,“我不想要你的自由。”
在沈澹月表情變得更加扭曲之前,明琅迅速說完後面的話:
“我想要一段自由、平等、正常的戀愛……我要你的自由幹嘛,給自己添堵嗎?不是每個人都是瘋子和控制狂,我沒這方面的癖好,你以後也把自己的怪癖收一收,別總是犯病。”
沈澹月頓了一下。
明琅的回答似乎是……原諒他了。 如果是以前,沈澹月面對如此輕易的原諒,隻會感到暴怒和恥辱;他為了尋求她的原諒,幾乎付出了一切,甚至手把手教她如何毀掉自己。
她卻不要他付出的一切,也不想懲罰他……以前的他可能會非常惱怒,翻來覆去地思考,她憑什麼不要?
現在,他卻隻感到恐慌不安。
她什麼都不要。
她對他無欲無求。
他要怎樣才能留下她?
他要怎樣才能知道,她是否真正原諒了他?
假如她對他殘忍,千方百計地想要報復他,他反而會放松下來——至少她報復他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他。
可她卻輕飄飄地原諒了他。
他要怎麼確定,此時此刻她心裡想的是他,而不是那堆電子元件?
沈澹月看著明琅,冷峻美麗的臉上表情混亂而可怖,仿佛沸騰的巖漿一般,閃現出幾張一模一樣的臉龐。
——那些臉龐如同某種進入捕獵狀態的野獸,直勾勾地盯著她,掙扎著想要撲向她。
它們在他的腦中發出令人發瘋的嗡嗡怪聲:
她為什麼不要他的自由?
她為什麼不報復他?
……她為什麼要這麼輕易地原諒他?
就在這時,明琅抬起手,捧住了他痙攣不止的面孔。
沈澹月癲狂的表情瞬間平定了下來,所有嘈雜怪聲也消失了。
他白色的眼睫毛無意識眨了好幾下,垂眸看向她。
“你在想什麼?”她問。
“……我在想,”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幾近變調,“你為什麼這麼輕易地原諒了我。”
“我沒有原諒你。”明琅放下手,後退一步,“我說,我想要一段自由、平等、正常的戀愛——自由、平等、正常,你覺得自己能做到哪個詞?”
沈澹月頓了頓,終於意識到這可能是個比讓他名譽一落千丈、殺他一萬次還要嚴厲的懲罰。
因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這輩子都跟“正常”兩個字無緣。
他沉默良久,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緩緩問道:
“……我該怎麼做。”
“從頭開始,”明琅說,“‘像個正常人一樣’追求我,跟我約會,跟我告白,談個三五年之後才能說結婚的事情,而不是讓黑-客入侵市政府搞張結婚證,刪除和修改我的記憶,說我是你的妻子。”
沈澹月眉頭微皺:“‘像個正常人一樣’的具體意思是?”
明琅面無表情:“意思是,不能想盡辦法殺死我的僱主和路人。”
沈澹月頓了十多秒鍾,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