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高科公司的繼承人。他未來的工作是壓迫和統治,而不是拯救。
他從精神科醫生那裡, 知道了這種欲望的具體名稱——“白騎士綜合徵”, 它還有一個更加美麗的名字,“彌撒亞-情結”。
“彌撒亞”即“耶穌”。
耶穌是神的獨生子,本應有著跟神相同的地位,然而,他卻放棄了一切, 成為了人類,甚至為了拯救世界而甘願赴死, 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是名副其實的救世主。
精神科醫生說,這算不上心理疾病,隻是一種人格特徵,讓他不必太過焦慮。
沈澹月並不焦慮,反而冷靜極了。
他知道自己非常享受這種欲望——拯救他人的欲望。
成年以後,他開始出席各種活動,父母給他指派了一個貼身保鏢——一個瘦小的亞裔女孩。
世界平均身高一直在增加,那女孩卻像被基因遺忘了一般,隻有一米六出頭,瘦極了,矮極了。
她的眼睛裡卻有一股黑幽幽的狠勁,像某種矯健的食肉動物。
沈澹月看了她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對她漠不關心。
她是那種可以憑借自己力量逆流而上的人,她不需要他的關心。
她卻盡心盡力地保護他。她警惕性很高,出刀很快——相較於槍-械,她更喜歡用匕首,可以眼也不眨地割斷一個人的喉嚨。
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
她像幽靈一樣保護他,他也像無視幽靈一樣無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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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他在貧民區分發食物。她本該一直跟在他的身後,一轉身,卻看到她正蹲在樓道哭泣。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流淚。
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從來不會掉眼淚,即使被子彈打中大腿,也不會吭一聲。
他盯著她蒙眬的淚眼,終於對她生出一點好奇心,走了過去,她卻大聲怒斥讓他離開。
緊接著,她意識到,他是她不能怒喝的人,又抽抽搭搭地向他道歉。
沈澹月垂目俯視著她,神態溫和,就像看任何一個哭泣的女孩一樣溫和,腦中卻浮現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她脆弱哭泣的時候,比她堅強不馴的樣子美麗。
讓人想要弄壞她,再拯救她。
他不是一個正常人。
他一直知道並享受這一點。隻是,弄壞一個人,再去拯救她,這種行為多少有點超出了他的底線。 他微微閉上眼睛,把這個古怪的想法壓制了下去。
回到家,他派人去調查了她的背景。
兩年過去,這是他第一次試圖了解她。
她叫明琅,沒有英文名,大家都叫她Ming。
跟大多數人一樣,她沒什麼特別的,除了特別能打。
她出身貧民窟,父親是個可憐的工人,因為長期接觸有毒廢料和生物廢料,患上了肝癌,於不久前離世。接著,母親也隨之去世。
她本該痛恨公司,卻成為了公司的保鏢。
沈澹月看著平板上她的資料,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照片。
像她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
他們的特徵是,都因公司而家破人亡,然而公司隻需要用一點小小的手段,就能轉移矛盾,讓他們去痛恨獨立的個體,而不是整個畸形的制度。
資料上顯示,她最後殺了那個工廠的老板,完成了“復仇”。
天真的孩子,她並不知道生物科技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以為是一個人、一家工廠,釀成了她父母的悲劇。
不管怎樣,她都“復仇”了。他沒必要再“拯救”她了。這件事就這樣擱置下來。
可是,她離他太近了。她是他的貼身保鏢。他們形影不離。
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她,觸手可及。
陰暗恐怖的欲望在蠕動——摧毀她,破壞她,拯救她。
現在,他可以抑制這種欲望。但是,一年後,兩年後,十年後呢?
總有一天,惡欲會衝出牢籠,然後失去控制。
他開始回避她,不看她,不理她,盡量減少跟她說話的頻率。
明琅卻沒有發現他在回避她。
她像以前一樣,不保護他的時候,跟別人打鬧,大笑,眼睛像黑色火焰一樣鮮活明亮,生氣勃勃。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也可以活得快樂肆意。
這是好事情。
沈澹月沒什麼情緒地看著監視器上的她,盡量忽視內心駁雜的聲音。
表面上,他冷靜理性,溫和包容,是特權階級唯一體恤平民的存在,寧願與自己的家族作對,也要來到底層人民的中間。
實際上,畸形的拯救欲卻一日比一日蠢動,令他手指發顫,心口麻痺。
——他的拯救欲在變質,在腐爛。
很快,單純的救濟行為,已經無法滿足他了。
拯救欲日益加劇,幾乎形成一種恐怖的壓力,無時無刻不在擠壓他的心髒。
他似乎隨時都會因這種壓力而做出可怕的事情。
但他還可以控制。
轉折點是那一天下午,他正在高科公司處理文件,明琅卻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渾身鮮血淋漓,眼睛卻亮得驚人。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就往外衝。
他冷眼旁觀。她很強,可是生物科技的人太多了,前僕後繼想要殺死他。
她的體力有限,不一會兒,半邊身子都浸染了鮮血——有別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機會終於來臨。
拯救她,還是拯救自己。
這個問題看似十分高尚,隻有他自己知道,內裡充滿了骯髒、猙獰、令人作嘔的私欲。
從看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想破壞她,然後拼好她。
他一直壓抑著這一衝動。
上天卻把機會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必須抓住,不是嗎?
一切就像是一瞬間的衝動——他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攬住她的腰,劈手奪走她的匕首。
她回頭,震驚地望著他。
身份互換。
他開始保護她。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露出了一個怎樣的神色,但肯定不是一個正常的表情。
因為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那種感覺。
興奮到血管快要爆裂的感覺。
他終於可以救她了。
同時,他也隱隱意識到,這是一個危險的徵兆。
隻有救下她,才能體會到這種興奮至極的感覺。之後,他可能會千方百計地使她陷入困境,再去拯救她。
他可能會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惡人。
但他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
現在回想起來,他似乎是在一種狂暴的興奮催逼下,把她送出了高科公司的大廈。
她似乎非常受震動,眼裡盈滿了淚水。脆弱的淚水。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加重,心跳在加速,救下她以後,興奮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不過,他的理智並沒有消失,仍在冷靜地分析面前的情況。
他的拯救欲終於發展到了畸形扭曲的地步——沒有拯救的條件,也要創造條件。
身份互換,救下明琅,他感到興奮,感到愉悅,但也僅此而已了。
於是,明琅向他告白時,他平靜地拒絕了她。
再後來,他遭遇了意外,一個他不願回想的意外。
他徹底變成了怪物,幸運的是,還能維持住人類的模樣,恐怖的拯救欲也消失了。
救下明琅,似乎徹底治好了他這個古怪的癖好。
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明琅。
他也不想再見到她。他已經恢復正常,沒必要再讓自己陷入不正常的狀態之中。
隻是,他沒想到,明琅為了救他,居然潛入了生物科技當特工。
他知道這件事時,心情非常古怪。
也就是那時,他才知道,之所以一直發狂似的想救下她,甚至想弄壞她,再拯救她,是因為她一直在保護他。
他這種病患——或者說,變態,瘋子,沉溺於拯救別人的病態快-感,不過是為了拯救童年時無人拯救的自己。
他必須救下明琅。
不僅是為了緩解內心陰暗的欲-望,也是為了拯救過去的自己。
然而,事態卻失控了。
——說是失控,其實不太正確,他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明琅以前是高科公司的員工。跟其他公司一樣,高科公司為了方便管理,也會給員工植入神經接口。
現在技術越來越發達,他可以輕易篡改她的記憶,將她佔為己有。
當然,他並不是想把她變作自己的金絲雀,隻是覺得,她之前過得太辛苦了。
一個全新的身份,完全依靠他的身份,可能會讓她輕松一些。
然而,他也知道,這並非長久之計。
他已經不是人類。沒人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東西,也沒人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麼東西。
她待在他的身邊,可能會加速他的異化。
昨天晚上,他思考過要不要殺死她。
是的,殺死她。
整個過程,他的頭腦清醒極了,理智極了,掐住她的脖頸時,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明琅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一個反公司聯盟,已經足以滿足他內心畸形的拯救欲,沒必要再安置一個不穩定因素在身邊。
殺死她,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直到現在,他都還能感到她脖頸的觸感,溫熱,細膩,像蛛網一樣湿黏。
殺了她。
拯救她。
殺了她。拯救她。殺了她。
……
兩種截然相反的衝動,在他心中激劇拉扯。
沈澹月垂著銀白色的眼睫,面色冷峻,頭腦理智至極。他覺得自己是理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