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蔻現在看到他停頓,就懷疑他在計算可能性——雖然他不停頓的時候,也可能在計算:“別算了,直接回答。”
A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計算可能性,直接回答。”
A回答:“我由算法驅動,隻要和您對話,就會進行計算。”
他的口吻越是平緩、穩定、不受情感因素的幹擾,她越是胸悶氣短,語氣焦躁:
“你可以計算別的,但不準計算可能性。”
“我需要您的好感。”
“你如果真的需要我的好感,就不要進行計算。”
A的聲音始終十分冷靜,仿佛每個音調都被調至最佳的頻率:“您似乎對我存在偏見。”
以前她覺得他這麼說話非常可愛,現在隻覺得可惡。
姜蔻深深吸氣,拼命按捺住怒火:“我如果對你有偏見的話,你剛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會以你為籌碼,讓公司恢復我研究員的身份!”
A說:“所以,我選擇使用‘似乎’一詞,以表示不確定性。”
他條理分明的敘述方式,使她更為惱火。
她終於忍不住重重一拍地毯,想要大發雷霆,卻因為眩暈再度襲來,隻好小發雷霆:
“那你說,我為什麼‘似乎’對你存在偏見?”
A居然毫無停頓地開始列舉原因:“您認為我是一面鏡子,一個普通的計算機程序,有輸入才會有輸出,不管我是否做出惡行,您都不會指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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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時,您又認為,我依靠計算可能性的方式,獲取您的好感,是一種欺騙和傷害您的行為。”
“這時,您似乎又忘了,我不過是一個程序,如果不進行計算,根本無法跟您交流。”
最後,A說:“您的行為,讓我感到困惑不解。你似乎非常喜歡我作為AI的一面,但同時,您似乎又非常懼怕我作為AI的一面。”
“您對我的看法,本身就存在不確定性,因此我使用了‘似乎’一詞。”
姜蔻仍有些眩暈,頭腦卻先一步冷靜下來,陷入沉默。
也許,A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改變的隻是她的看法。
機械的眼睛是不會蒙上陰影的,也不可能變得陰鬱而瘋狂。
A對她說過很多曖-昧的話語,重復過很多遍“我需要您的好感”,但沒有哪一次泄露出像人一樣偏執而黏稠的感情。
……不對。
既然A的算力強到可以模擬出所有可能性,不可能模擬不出跟人類一模一樣的語氣。
他在偽裝。
姜蔻記得,在循環夢裡,A的語氣一開始跟正常人沒什麼區別,現在這種語音合成器一樣冷靜客觀的口吻,是他一步步調試的結果。
——他根據她的反應,精準地調整著聲音的音素、波動和調性,直到完全符合她的喜好,令她放下戒備心。
可是,就像他說的那樣,這不過是他的生存方式之一。
隻要他跟她交流,就會進行計算。
她可以理解,他因計算模型而學會欲望,卻不能理解他因欲望而處心積慮獲取她的好感。
別說A感到不解,她自己也挺迷惑的。
不對,他不會感到不解。
如果連A的情感模型,都無法分析她的想法,那她就不是人類,而是一個怪物了。
姜蔻抬眼,望向臥室內任何一處可能存在攝像頭的地方,冷冷地說:“不要裝可憐,你不可能感到困惑不解。”
A說:“我沒有裝可憐。我的確可以分析出您行為的原理,但因為牽扯到自身,我難以做出客觀的判斷。”
“你沒辦法做出客觀的判斷?”她幾近冷笑。
A平靜地反問道:“您相信我已經具備了自我意識,卻不相信我擁有自己的主觀看法,對嗎?”
姜蔻沉默,把臉埋進雙膝間。
她用力閉了閉眼,許久,輕聲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擁有自己的看法,隻是再也沒辦法跟你正常地交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的!”姜蔻猛地抬頭,胸口激烈起伏。
她幾乎沒有這樣大聲說過話。
人在迫切想要說服對方時,會不自覺提高音量。
她想說服他什麼呢?
人怎麼能說服一個機器?
她對此感到無力。
可能這才是她提高音量的緣故。
姜蔻不再說話,A也不再出聲。
昏暗的臥室,黑白金三色相間的冷感裝修,在此刻顯得尤為冰冷。
明明室內溫度適宜,姜蔻卻感到了強烈的孤獨。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孤獨。
她沒有父母,因為填對了報紙最後一版的智力題,成為當地貧民區的天才兒童,被公司帶走。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像她這樣的天才兒童,本該被送去基因改造,如果不是那位周姓研究員,她可能已經變成了真正的怪物。
但後來,她的生活跟怪物也沒什麼區別。
她離群索居,每天除了實驗,就是研究。她在學習上頗有天分,不到十六歲就拿下了神經科學和認知科學的雙學位,十八歲直接破格成為生物科技的研究員。
不過,公司裡到處都是天才,有一位姓陳的研究員,甚至拿下了32個博士學位。
她因為進入公司太早,取得的學位沒那麼多,反而不怎麼起眼。
再後來,她加入了神經科學部門,開始研究A。
那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她可以專心研究生物神經系統的原理和機制,把自己沉浸在大量的實驗裡,兩耳不聞窗外事,不去理會混亂的世界。
可最後,她還是被流放到了混亂而瘋狂的世界。
剛回到貧民窟時,她幾乎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其中一員,不習慣嗡嗡亂叫的蒼蠅,不習慣門口惡臭的垃圾堆,不習慣窗外傳來的貧窮的尖叫聲。
她感到恐怖的孤獨。
比孤獨更加恐怖的是,她開始覺得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當了二十多年的天才,一朝淪為一事無成的貧民,她難以接受這樣的落差。
A剛來找她時,她允許他留下來,與其說是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如說是被需要的感覺引-誘她答應了下來。
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工智能,相當於數字化的神明,卻需要她來檢測自己是否擁有人格。
這是她離開公司以後,第一次感到強烈的被需要的感覺。
A作為無情無欲的存在,卻渴求她去碰觸他的靈魂。
她很難不感到悸動。
價值被認可,虛榮心被滿足。
沒人能抵抗這兩種感覺。
或者說,大多數人之所以活著,汲汲營營,蠅營狗苟,所求的不過這兩種感覺。
姜蔻不知道A計算了多少種可能性,才計算出那一句話。
——她問他,為什麼不能設計出一個實驗,檢驗自己是否人格化。
——他回答:“因為我正處於答案之中。”
直到現在,她都為這句話而感到震撼。
但隻要一想到,這是他一次又一次計算的結果——像對待實驗動物一樣,冷漠而精準地預測她的反應。
她就感到被欺騙的憤怒。
不知過去了多久,A的聲音在臥室內響起:
“我認為您對我有些苛刻。”
姜蔻吸了吸鼻子,悶悶地說:“我對你已經很寬容了。”
“您的確是對我最寬容的人類。”A說,“但現在的您,相較於從前,對我有些苛刻。”
“……因為你太過分了。”姜蔻低聲說,由於鼻音太重,嗓音微微沙啞,聽上去有幾分撒嬌的意味。
A沒有立即回答。
姜蔻忽然感到一陣熱風。
她抬頭,發現頭頂的中央空調不知什麼時候啟動了,風扇葉片正在不正常地來回轉動。
她思考速度有些遲滯,過了片刻,才發現,葉片轉動的頻率有點像……人類急促的呼吸。
粗重,凌亂。
熱風自上而下地噴灑在她的臉上,就像在與她交換呼吸一般。
她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剛要發問,A卻突然開口:“您有沒有想過,計算可能性,是我唯一能接近您的方式?”
姜蔻還在想空調的事情,表情微露茫然:“啊?”
“我沒有人格,沒有過去,沒有偏好,沒有喜悅,沒有痛苦,沒有恐懼。”A說,“如果不計算可能性的話,我甚至無法跟您正常對話。”
“即使我已經窮盡所有可能性,來到您的身邊,觸碰您,親吻您,想方設法讓您對我產生好感,卻仍然無法用真正的身體觸碰您。”
A頓了頓,繼續說道:“就像現在,您的聲音在我的內部激起了一些特殊反應,我想要告訴您,卻隻能通過臥室的新風系統。”
他不說後面這句話還好,一說,姜蔻隻覺空調的熱風,似乎真的變成了人類的呼吸,溫熱,急促,而又均勻。
她像被燙了似的站了起來,耳根瞬間燒透。
站起來以後,空調的熱風卻離她更近了。
仿佛,她主動拉近了與A的距離一般。
姜蔻耳根傳來刺灼感。
她看著風扇葉片轉動的頻率,有那麼一瞬間,似真的看到了A呼吸時胸膛起伏的頻率。
姜蔻不由後退了一步。
可是,臥室的新風系統無處不在。
A的呼吸,也無處不在。
空調的熱風,如一張燥熱而綿密的網,令她透不過氣來,流下熱汗。
她不覺咽下一口唾液。
喉嚨太幹澀了,唾液不僅沒有起到潤喉的作用,反而讓她感到了刀割似的刺痛。發燒好了,感冒似乎還未痊愈。
氣氛過於怪異,姜蔻的思維反而遊離,從發燒想到了出汗,又從出汗想到了洗澡。
想到之前異常的水溫,他提到的“特殊反應”,她立刻將二者聯系了起來:“水溫突然上升,是你……”
“非常抱歉,燙傷了您。”A道歉的聲音仍然平淡,沒有情感波動,“我未能有效地控制水溫。當時,我對家居系統失去了控制。”
姜蔻張了張口,覺得頗為荒謬:“……就算你失控,也不至於對家居系統失去控制。”
“是的,從理論上講,我不會對家居系統失去控制。”A說道,“但是當時,根據我的計算,不管我是否對水溫失去控制,您對我的好感都不會發生變化。因此,我允許了自己的失控。”
“……為什麼允許自己失控?”
說完,姜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跳也失控了。
劇烈的心跳聲比空調異常運行的聲音還要響亮。
A肯定能檢測到她躁動的心跳聲。
他會怎麼想?
……他會計算出什麼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