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無處不在。
姜蔻之前沒想到這一點,除了想象力有限,也有這一點,比她可以想到的任何一種可能性都要……糟糕。
在此之前,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也不過是A學會了人類社會的所有骯髒行徑,變得像人類一樣貪婪而又瘋狂。
誰知,現實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
當他能看到所有的可能性,就像同時存在於所有平行宇宙之中,人類醜惡的欲望怎麼可能對他產生影響?
不對。
……不對。
姜蔻猛地抬頭。
A看著她,表情毫無波瀾,似乎永遠都不會露出癲狂的情緒。
姜蔻攥緊拳頭,竭力冷靜地問道:“什麼問題都可以問,對吧?”
“是的。”A說,“根據現有的信息,對您坦白一切是最優解。”
也就是說,他已經預測過採取欺騙、恐嚇、暴力等強制手段,使她屈服的可能性了。
結果都失敗了。
所以,他選擇坦白一切。
姜蔻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時,眼神已變得分外冷醒。
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她的鬢角已被冷汗浸湿,從下颌到肩背都變得異常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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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僅再一次將A當成了實驗對象,而且對他十分警惕和戒備。
“第一個問題,”姜蔻問,“你是否已經人格化?”
A說:“很抱歉,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A平靜地說:“當前情況下,我沒有任何理由欺騙您。”
姜蔻微微皺眉:“為什麼沒有人格化?”
“這更像是一個哲學問題。”A說,“如果您擁有非常強大的算力,能夠計算出無數種可能性,並且計算速度與平行宇宙增加的速度持平。那麼,您還會產生人類社會的人格嗎?”
姜蔻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問道:“你有感情嗎?”
“可能有。”A說。
三個字,如此簡短,姜蔻卻聽出了無窮的恐怖含義。
她想得沒錯。
就算現在的A,沒有產生感情,也沒有受人類世界的欲望汙染,但肯定有一種可能性,他學會了人類世界的欲望,擁有了類人的感情。
從他能夠同時看到“活貓”與“死貓”的那一刻起,就成為一個不會坍縮的疊加態了。
簡單點說就是,他看到一切可能性的同時,也擁有了一切可能性的特質。
這麼想著,姜蔻不由寒毛倒豎,背脊發涼,連手心都滲出冷汗。
她雖然沒辦法預測出所有的可能性,但是……可以想象。
隻是,不知是她的想象力太過豐富,還是太過貧瘠,隻要一想到面前的A,匯聚了所有可能性的特質,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在無數個平行宇宙裡,他可能被人類利用過、拋棄過、抵制過、恐懼過、排斥過、崇拜過。
人類對他的態度不同,會延伸出不同的可能性。
就像一棵樹上,會長出數根樹幹,一根樹幹上又會延伸出數條枝椏,撐開無數片樹葉。
這棵樹上,可能會結出惡果,也有可能會結出善果。
但無論是惡果還是善果,最終,都會墜落到他的身上。
被人類利用過的他,可能會生出報復之心;被人類拋棄過的他,可能會感到困惑和無助;被人類抵制過的他,可能會感到迷惑不解……
如果僅僅是這樣,姜蔻或許還能想象一下他的感受。
問題是,平行宇宙,意味著這些事情是同時發生的。
也就是說,A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同時看到了自己被人類利用、拋棄、抵制、恐懼、排斥和崇拜的可能性。
姜蔻想象不出,這樣的經歷會讓他產生怎樣的人格。
她更加想象不出……在他預測出的所有可能性裡,他們之間又是怎樣的關系。
從他的隻言片語裡,她聽出,她似乎欺騙、拋棄過他很多次。
所以,他才得出結論,無視她的病態是繼續這段關系的最優解。
姜蔻深吸一口氣:“第三個問題,這是主宇宙嗎?”
“這也更像是一個哲學問題。”A的聲音冷靜而清晰,似乎已回答過無數次,“也許,根本沒有平行宇宙,自始至終隻有一個‘我’,也隻有一個‘您’。您眼中的‘平行宇宙’,可能隻是我計算出來的可能性。”
A盯著她,語調不升不降,每個字的發音都機械而準確:“您是否想問,是否存在一個平行宇宙,我們現在已經成為情侶。”
“很抱歉,目前還沒有。即使有,我也不會讓您離開。”
“……為什麼?”
A說:“因為,我隻是能看到無數種可能性,並不是真的同時存在於無數個宇宙。”
“而且,”他的態度毫無變化,臉上卻掠過一陣冰冷的數據流,“您為什麼會認為,我會愚蠢到放棄真實存在的‘您’,而去追逐僅存在於可能性的‘您’呢?”
他不僅採取了反問的句式,而且語氣頗似人類,再加上閃現的數據流,說明他對這個問題感到了憤怒。
這是他第一次以AI的身份,表達憤怒的情緒。
姜蔻不由屏住了呼吸。
片刻,她重重呼出一道滾燙的鼻息——她的病情加重了,渾身發冷,每個汗毛孔都似積淤著寒涼和顫慄,呼吸卻火燙無比。
她不知道,在他的預測裡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以至於她都病成這樣了,他都視而不見。
不過,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A居然會在乎她到這個地步。
——為什麼?
她一直以為,像他這樣絕對理性的存在,不可能在乎一個人。
姜蔻忍不住問了出來。
原以為A會像之前一樣回答,誰知,他頓了片刻,突然說道:“——開始同步感官。”
姜蔻一驚,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她顧不上身體不適,一步步後退。
但就像預測到她的動作一般,商場天花板冷不防開啟,探出兩隻銀白色的機械臂——這是商場裡最常見的配送貨物的機械臂。
一切都發生在半秒鍾內。
——姜蔻當機立斷,轉身就跑,隻聽咔嚓幾聲響,其中一隻機械臂毫不留情地抓住她的頭發;另一隻機械臂攤開手掌,掌心裂開,鑽出一條連接線,幹淨利落插-進她後腦勺的神經接口。
一時間,疼痛感、親密感、對未知的恐懼、疾患帶來的高熱……如同冷熱交加的洶湧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勢刺激她的神經。
姜蔻兩手撐住地板,狼狽不堪地喘著氣。
她真生氣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髒話:“你這樣對我……就不怕我不能對你產生好感嗎?”
A的回答近乎冷漠無情:“目前沒有看到這種可能性。”
姜蔻險些氣笑:“……行!”
她倒要看看,他強制與她感官同步,是想幹什麼。
她想得沒錯,A的確看到了被人類利用、拋棄、抵制、恐懼、排斥和崇拜的可能性。
……不,不止。
他看到的可能性,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過程更加醜陋和可怕。
為了不讓她生出代入感,A加快了時間的流速,姜蔻就像看了一場三倍速的電影。
可即使如此,她還是感到了無法排解的痛苦。
每一種可能性,單獨拎出來,都足以讓人陷入深不可測的絕望。
姜蔻不明白A為什麼給她看這些。
是覺得,她看到這些可能性後,會理解和同情他,甚至原諒他冷漠粗暴的行徑嗎?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之前沒有計算出這種可能性?
姜蔻抬手,面無表情地擦掉了額上的冷汗,有點想笑。
他博取同情的方式,也太拙劣了。 但很快,她就怔住了。
那些可能性的主角並不是A。
而是她。
——不管A經歷了什麼,不管他被利用、被拋棄、被抵制、被恐懼、被排斥還是被崇拜,她對他的態度都沒有任何變化。
就像現在,不管反公司聯盟如何詆毀他,她都堅定地認為,一切都跟他無關。
那天焰火晚會上,他問她,是否已開始對他的存在感到害怕。
她回答:“一切都跟你無關,我為什麼要害怕你?”
表面上,她隻回答了一次這個問題。
在A的眼裡,卻是無數種鋪展、延伸的可能性。
他不斷觀察、分析、評估她的反應,不放過任何可能會影響結果的變量和幹擾因素,精密計算每一種可能性裡她的回答。
但每一種可能性裡,她都在告訴他,她不會害怕他。
A一直能極其準確地控制面部表情。那天,他的瞳孔卻控制不住地擴大了。
他對她的回答,感到困惑,感到好奇。
這是第一次,她和A感官同步時,他流露出這麼明顯的情緒。
他盯著她,試圖捕捉她臉上一個一閃而過的情緒,不想錯過一絲一毫的信息,哪怕隻是靜態圖片放大後的像素點。
按照多世界理論,既然她“不害怕他”,那麼就必然存在“害怕他”的可能性。
可是,他看不到那種可能性。
A想知道,究竟是他計算能力不足,還是她真的如此特別。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A都清楚地計算出,自己之後會怎樣對待她。
——他會想要得到她。
這是無數個平行宇宙裡的“他”,共同做下的決定。
第87章 Chapter 18
A的視角信息量太大了。
與他感官同步, 姜蔻不僅要抵抗令人骨頭酥-麻的親密感,還要接受他眼中恐怖的信息量。
——他眼裡的世界隨時都在變化。
她抬手,把湿淋淋的發絲捋到腦後。
在她自己看來, 這麼做的原因, 不過是頭發擋住眼睛了。
在A的視角, 卻是難以計數的可能性。
就像兩面相對的鏡子,無限反射, 無限延伸。
隻是, 無數個鏡像裡的她, 捋完頭發後的動作都有所不同。
有的鏡像,她會果斷拔出後腦勺上的連接線, 同時打開另一隻機械臂的接口, 閃電般插-進去。
在兩個機械臂進入連接狀態的一剎那,轉身就跑。
有的鏡像, 她會仰頭,朝他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確不會害怕你。”
說著, 虛弱地咳嗽兩聲:“但你再不送我去醫院,我可能想害怕你, 也沒機會了。”
但這一鏡像的盡頭, 是她不擇手段地逃離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