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側柏不作聲。
她喝了一大口溫水,環顧四周:“說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隻鬼手並沒有離開, 仍停留在她的面前。她伸手,輕碰了一下那隻鬼手:“這是……什麼?”
陳側柏靜了幾秒,摸出煙盒,微低頭,銜住一支煙。他沒有去拿打火機, 食指頂部騰起一縷幽藍色的火焰,點燃, 抽了一口。
秋瑜睜大眼睛。
陳側柏看著她,片刻,才說:“我現在可以看到另一個維度,應該是第四維度,或者更高的維度。”
他口吻冷漠倦怠,似乎對科學家夢寐以求的高維空間毫不感興趣:“誰知道呢。”
秋瑜知道“第四維度”的概念,很多科幻作品都曾猜測過高維空間的樣子。
打個比方,你拿出一張白紙,在紙上畫幾個圓圈,假設它們是二維世界的生命。於是,圓圈活了過來,睜開了眼睛。但無論它們怎麼變幻角度,隻能看到一些線段。
——活在二維世界的圓圈,是沒有辦法從現有視角看到自己全貌的。
隻有當它們進入三維世界,才能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圓圈。
對於高維生物來說,人類就是一個個簡單單薄的圓圈。“他們”能一眼看穿人類的結構,輕而易舉觀測到人類窮盡一生也無法觀測到的細節。
二維世界隻有“長度”和“寬度”,活在裡面的圓圈,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高度”俯瞰世界。
同樣的,人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第四維度”俯視整個人類社會。
誰做到了,誰就是人類社會的神。
換而言之,陳側柏現在成為了人類社會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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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瑜輕輕“啊”了一聲。
這下,一切疑問都有了解答。
為什麼方向盤會從內部碎裂——陳側柏不小心碰觸到了方向盤的微觀結構。
這麼一看,這個人的學習能力簡直恐怖。
對他來說,現在的三維世界,不僅是一張紙,而且是一張被水濡湿了的紙,他呼吸略重一些,都會造成難以描述的破壞。
他卻隻破壞了一個方向盤,就大致掌握了從高維空間碰觸低維物品的訣竅。 秋瑜又想生氣了——你都這麼厲害了,還對我發瘋?
她硬邦邦地“哦”了一聲:“那你對我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陳側柏夾著煙,看著微弱的火光。在另一個維度,那並不是火,而是被鋪陳、展開的化學反應,每一個粒子的振動都清晰可見。
隻要他想,可以隨機捕捉一個粒子,觀測到無窮無盡的細節。
對他來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不再是禪語,而是可以觸及的事實。
但是,很無聊。
陳側柏面無表情,抽了一口煙,吐出白色的煙霧。
自始至終,他隻想當秋瑜眼中的人,而不是眾人眼中的神。
秋瑜不要他。
所有事都失去了意義。
的確,高維空間很寬廣,很震撼。
即使有研究表明人類的大腦是一種多維結構,活在三維世界裡的人類,也難以想象出高維世界的細節,隻能通過類比去證明那是一個難以描述的世界。
他卻輕而易舉進入了那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按理說,他應該心存感激,而不是對擁有的一切,感到厭倦。
但他就是覺得,沒有意義。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他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對自己的出身毫無異議,坦然接受自己貧窮的事實,也坦然面對基因改造帶來的後果。
他唯一無法坦然接受的是,與秋瑜相愛後,再失去她。
簡直是一個荒謬的玩笑。 他這一生,從未想過成為舉世矚目的天才。沒有公司的基因改造,他也能研發出神經阻斷藥。研發藥品不需要這麼強大的運算能力。
在他這裡,基因改造帶來的能力是過剩的、不重要的。
他真正想要的,隻有秋瑜。
命運卻一直在塞給他不需要的東西,並用這些東西將秋瑜越推越遠。
陳側柏吸了一口煙,幾秒後,突然重重往旁邊一扔。
秋瑜覺得他很莫名,提醒道:“你還沒告訴我,你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陳側柏頓了下,不冷不熱地說:“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陳側柏單手按了按眉心,口氣漠然:“就是不知道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可能是想挽留你,可能是想讓你同情我,可能是想恐嚇你,又可能是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秋瑜更加莫名了:“挽留我?為什麼要挽留我?”
陳側柏放下手,看向她。
這一刻,她終於感到他的目光。
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作為低維生命,她本該無法感到陳側柏的視線,但陳側柏本人還在三維世界,於是形成了一種十分奇特的現象——他既真切存在於三維世界,又完全凌駕在三維世界之上。
就連他投過來的目光也是如此,完全凌駕在她之上,似乎在一秒鍾內將她內髒、血管、骨骼、生物大小分子全部剖析了一遍。
“因為你會離開我。”陳側柏淡淡地說。
“……”秋瑜沒跟上他的思路,一臉疑惑,“離開你?我為什麼要離開你?”
陳側柏看著她,語氣似不抱任何希望:“難道你會跟一個窺視你、恐嚇你、對你具有絕對控制權的人在一起?”
“當然不會。”
哪怕早已知道她的答案,他的眼底還是頃刻間爬滿了可怖的紅血絲,翻湧著沉冷的戾氣。
極端的狩獵欲與掌控欲,再度蠢蠢欲動。
——捕獵她,控制她,強迫她。
希望破滅。
那就再創造一個希望。
反正對於另一維度來說,時間已不再是世界的基準,也不再是衡量生命的單位。
他可以把這裡變成一個投射在三維世界的四維碎片,使時間停滯。
然後,在這個空間裡,永恆地佔有她。
佔有她。
佔有她!!!
陳側柏眼中燃燒著冰冷發狂的情緒。
秋瑜並不知道,就在剛才一瞬間,他差點用這實質一般的視線去侵,犯她。
好半晌,陳側柏才從秋瑜的身上撕下自己的視線,盡量不帶感情地說:“那你還不快走。”
秋瑜卻說:“不,我不走。”
陳側柏倏地抬眼,直直地望向她。
秋瑜覺得他這模樣挺好笑,從她洗澡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是他在自言自語,自導自演,還不準她提問或說話。
直到剛才,她才弄清楚他在嘰裡咕嚕什麼。
原來他以為,她知道他過去的經歷後,會離開他。
秋瑜攥緊手上的杯子,很想把水潑在他的臉上,讓他清醒一下。
可惜這不是她的風格。
她又不是某個瘋狂又衝動的高智商天才。
秋瑜想了想,盤腿坐在床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說:“你過來。”
陳側柏看著她,沒有動,仍潛隱於陰影裡。
秋瑜今天一直使喚不動他,有些不高興了:“讓你過來就過來!”
陳側柏這才從陰影裡走出來。
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垂落,一動不動地定格在她的身上。
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望向她時,那種獨一無二的珍視感是她的錯覺。
現在來看,並不是錯覺,他是真的隻能看到她。
秋瑜的心髒過電似的漏跳了一下。
……他現在變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還是像以前一樣愛她,珍視她,甚至比以前更加離不開她。
她真壞,居然非常喜歡和享受這種感覺。
並且為此心跳加速。
秋瑜嘆了一口氣,伸手抱住了他,隨即被凍得一哆嗦——要不是抱住他,她都不知道,他的身體已變得這麼冷,散發出來的寒冷氣流差點凍傷她。
他一直是情緒越激烈,體溫越低……所以,他一個人到底胡思亂想了什麼?
秋瑜是真想痛罵他一番,隻是各種激烈言辭在她的嘴裡轉了一圈,又化為一聲笑溢了出來。
陳側柏垂眼,抬起她的下巴:“笑什麼。”
秋瑜不答,拍開他的手,在他的腿上躺了下來,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才說:“我今天很生氣。”
陳側柏說:“我知道。”
秋瑜聽見他這副冷漠、倦怠、死氣沉沉的語氣就煩,忍不住給了他一手肘,沒留力氣。反正他現在是高維生物,挨打應該不會疼。
陳側柏一頓,似要開口。
秋瑜立馬打斷他:“別說話,聽我說!”
陳側柏不作聲了,看著她。
“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因為,你接受過基因改造,變成了另一維度的生物,可以窺視我、恐嚇我、對我擁有絕對控制權,才對你生氣嗎?”她說,“——雖然確實很讓我生氣,但這並不妨礙我愛你,我真正生氣的是你的隱瞞。”
秋瑜本想心平氣和地說完這番話,對上陳側柏幾分困惑的眼神,她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硬邦邦地問:“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瞳孔縮小到極致,完全是爬行類動物一眨不眨、冷酷而專注的眼神,“你愛我?”
秋瑜幾乎要暴怒了:“這是重點嗎?”
陳側柏卻充耳不聞,盯著她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酷,越來越專注。
隨著他眼神逐漸空洞恐怖,四面八方伸出無數隻令人不安的冰冷鬼手,掐住她的臉龐、脖頸、手腕、腳踝。
秋瑜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陳側柏語氣也變成森冷的審問口吻:
“你愛我什麼呢?我有什麼值得你愛的?”
秋瑜嘴角微抽。
她受不了了,試圖踹開那些鬼手。可她越掙扎,鬼手掐得越緊,幾乎掐出可怕的青紫掐痕。
她不由怒道:“陳側柏!”
陳側柏看著她,喉結滑動了一下,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又似乎置若未聞。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冷靜、理性、強勢、充滿狩獵欲與支配欲。
此刻,他臉上卻看不到半點冷靜理性,狩獵欲與支配欲更是放大到駭人的程度。
假如她不愛他,這將是一幕令人感到極端恐怖的景象。
黏物質如陰湿的爬蟲遮蓋了吊燈的燈光,周圍全是難以描述的蠕動和滴淌的聲響。
整個臥室似乎下一秒鍾,就會在他怪異而癲狂的心情中崩潰、瓦解。
但她愛他,於是她無法感到恐怖。
一想到他會變得這麼瘋狂,都是因為她那句隨口說的“我愛你”,微妙的滿足感就遏制不住地在她心中發酵、膨脹。
她真是個壞種,一開始跟他結婚,就是因為一種劣根性的褻-瀆-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