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輕易地分辨出她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可即使是虛假到極點的謊言,也讓他有一種溺水的倉皇感與痛苦感。
這是一件違背自然的事情。
作為棲息在超深淵帶的生物,他本該永不會知道溺水的感覺。
她卻讓他體會了兩次。
周姣松手。
江漣的手從她的脖頸上滑了下去。
他在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強硬的掠食者姿態,冷酷、貪婪、果斷,一旦攫住絕不主動松口。
他不會克制自己的欲求,也不需要克制。
想吃她的唾液,就將她的舌根吮到發酸。
想擺脫她的氣味,掙脫被她鉗制的感覺,就隨心所欲地收緊扣在她脖頸上的手指。
這一刻,他卻像無力扣住她的脖頸一般。
頂級掠食者不僅甘願被套上繩子,而且為以前粗暴的捕食行為感到愧疚。
……是的,愧疚。
他學會了愧疚。
江漣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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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真的感到愧疚,他忘了用人類的聲線,下意識發出了那種古怪、詭異、令人內髒緊縮的低頻聲波。
這種頻段能影響周圍人的神智,一時間,她四面八方全是不同聲線的“對不起”,此起彼伏,如同某種奇特而癲狂的回響。
“神”為她低頭,為她學會愧疚。
於是,每個人都對她低頭,對她感到愧疚。
道歉的聲音形成一陣駭人的聲浪。
一般人都會對這樣怪異無比的場景感到恐懼,她卻瞳孔微擴,興奮到微微眩暈,幾乎有些失神。
周姣抬手按住眉心。
她不能讓江漣看出來,隻有他才能激起她所有情緒。
她深深吸氣,啞聲說:
“……不夠。”
人類是復雜的,貪婪的,充滿徵服欲的。
這種程度的道歉,遠遠不夠。
她想要更多。
等那股勁兒平息下來後,周姣抬頭,眼角微微發紅,看上去就像難受到發紅一樣。
江漣再度感到了那種心髒緊縮的痛苦感。
“我該怎麼……補償你?”
他感到後悔、愧疚和恐慌,卻不知道如何排解,隻能看著她。
她是他一切情感的來源,讓他溺水的人類。
周姣仰起頭,湊上去,輕吻了一下他的唇。
他的唇是冷的,她的吻是熱的。
一冷一熱相觸,他的神色沒什麼變化,頭頂的熒光燈管卻像被某種磁場滋擾般,猛閃了幾下。
“江漣,”她說,“這得你自己想。”
第32章 Chapter 32
江漣看著周姣離開。
他站在骯髒陰湿的樓道裡, 愧疚痛苦的神色逐漸消失,變得冷漠、晦暗、陰沉。
他的愧疚是發自內心的,道歉是發自內心的, 卻不是發自內心地看著她離去。
隻要看著她的背影, 莫名的恐慌感就會在他的心底灼燒、沸騰。
想要把她抓回來。
用視線拴住。
如果不將她牢牢拴在視線範圍內, 他會一直想著她,為她恐慌, 為她失措。
她能輕易牽動他的情緒, 讓他學會人類低劣、軟弱、脆弱的情感。
她是他唯一的弱點。
這樣的存在, 應該要麼殺死,要麼藏起來。
但他不想殺死她, 也不想把她藏起來。
沒有別的原因, 僅僅因為,不想讓她難受。
他已經後悔之前那麼對她了。
可他學會了後悔, 卻不知道怎麼補償她。
她不願意教他。
江漣眼中燃燒著失控而瘋狂的情緒。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麼復雜的感情。
迷戀、佔有、掠奪、克制、後悔、痛苦、恐慌、不安……甚至還有一絲尖銳的恨意在他的神經上戰慄不止。
她得到了他,卻不要他,也不願教他怎麼討好她。
他恨她那麼遊刃有餘, 又希望她能一直遊刃有餘下去。
他比她強大太多,如果她不能一直這樣遊刃有餘地掌控他, 最後受傷的一定會是她。
——野獸在擔心有一天會咬傷馴服它的人, 希望脖頸上的繩子能勒得更緊一些。
這又是一件違背自然定律的事情。
但江漣沒有意識到,他在思考另一件事。
……要不要求助人類“江漣”?
·
周姣理所當然地遲到了,又被扣了五百塊錢。
她有些鬱悶,早知道不讓江漣把那堆禮物全腐蝕了,隨便一件衣服就幾萬美元, 夠她遲到大半年了。
不知是否跟江漣的交鋒太過激烈的緣故,本就無聊的工作, 顯得更加無聊了。
周姣百無聊賴地打了好幾個哈欠,在想要不要換個工作。
就這樣無所事事混到中午。
這家公司系屬一家運輸壟斷公司,那家壟斷公司承包了世界上80%的運輸服務,生物科技也是他們的主要服務對象。
一般來說,運輸公司的業務絕不僅限於貨物,偶爾也會運運大活人——要麼幫僱主出城,要麼讓僱主指定的對象永遠無法出城。要是運輸的貨物過於昂貴,有時候甚至會遭遇火並。
但她入職以來,這些令人激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碰到過。
周姣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入錯行了。
中午,她吃完午餐,拿著水杯去茶水間接水,忽然聽見辦公室傳來火氣衝天的訓斥聲:
“你說什麼?!那批貨丟了?你知道那批貨值多少錢嗎?把你剁成塊兒拿去賣都堵不上那批貨的缺口!”
“別他媽給我編故事,你覺得我會信嗎?監控畫面失效,通訊器失靈,義眼的錄像功能也自動關閉了,那你怎麼沒死在那兒呢?別說了,我不想聽。”
周姣一邊聽牆角,一邊拆開一包速溶咖啡。
她漫不經心地想,這破公司終於要倒閉了?也好,省得她打辭職報告。
速溶咖啡一股煙灰水味,這還是合成咖啡裡最貴的一種。
周姣喝了兩口就倒掉了,要不是為了不睡過去,她根本不想碰這玩意兒。
洗杯子時,她聽見辦公室傳來隱約而激烈的談話聲。
丟貨對運輸公司來說是重大公關危機,更何況還是一批那麼值錢的貨。這家公司基本上已經被宣告死亡了。
她不想知道上司此刻在說些什麼,但這時,她通訊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叮鈴鈴鈴——”
來電人是她的上司,理查德。
周姣立刻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這是她在生物科技和特殊局工作多年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
她輕輕擱下杯子,接通電話:“喂,尼爾森先生,有什麼吩咐?”
理查德·尼爾森語氣平靜,聽上去毫無異樣:“下樓去給我買杯咖啡。要聖伊內斯的豆子,不要合成咖啡。錢轉你了。”
肯定不是買咖啡,但周姣隻能答應下來,在這裡拒絕對方,隻會讓對方撕破臉面,直接在寫字樓動手。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她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要出現了——上司準備讓她這個臨時工出去頂包,為那批丟失的貨物負責。
周姣不動聲色地披上外套,手往兜裡一摸,泰瑟-槍還在,稍稍安心了一些。
她沒有等電梯,走的樓道。
走到一樓的時候,她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江漣。
他站在寫字樓大門前,身形高大挺拔,穿著白色大衣,戴著金絲眼鏡,一手插兜,另一手拿著香煙,許久才吸一口,已經蓄了一截煙灰。
像是瞥見她的身影,他側頭,輕抖了抖煙灰,微微一笑:“周姣,好久不見。”
盡管他沒有吐露一個字,周姣卻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原本的江漣。
她眉梢微挑。
他居然還活著。
或者說,“他”居然願意讓他出現。
“聊聊?”
周姣走過去:“你來得不是時候,我正在被人追殺。”
“沒事,”江漣說,“‘他’也在。我們會保護你。”
周姣跟原本的江漣接觸不多,不太相信他能保護她。她沒有放松警惕,手指始終放在泰瑟-槍的保險上。
她一邊仔細留意周圍的動靜,一邊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兩個江漣的區別其實頗為明顯。“他”總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神永遠是狂熱的、直白的,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戀。
原本的江漣則將那種迷戀藏在幽邃的目光之後,令人捉摸不透。
“你給‘他’出了一個難題。”江漣說,“‘他’不知道怎麼補償你。”
周姣覺得有些奇怪:“所以‘他’求助你了?”
江漣抽了一口煙,淡淡地說:“‘他’隻能求助我,你不願意教‘他’。”
周姣覺得更加奇怪。
她不由收起對四周的關注,眯著眼睛,看了江漣好幾眼:“那你是怎麼教他的呢?”
江漣頓了一下:“回答這個問題時,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周姣想起早上“他”追問她,為什麼不尊重“他”,有些想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慢慢收斂笑意,正色說:“你問。”
江漣拿著煙,上前一步,鏡片後目光一動不動地定在她的臉上:
“你知道‘他’對你的氣味著迷,是因為我嗎?”
周姣眉梢一跳:“我知道。”
“那你知道,”江漣捏住她的下巴,抽了一口煙,失禮地對她噴出一口煙霧,“我和‘他’早就融合了麼。”
他冷峻立體的眉眼在這口煙霧中逐漸模糊,隱約間似有一絲陰鬱的嫉妒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