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為她壓抑生物本能。
周姣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潛意識裡的危險感在加重。
危險感混合著失序的心跳,令她的後背微微發僵。
她想起那些熱衷於馴養猛獸的人們,總是喜歡將手擱在野獸的利齒之下,以此炫耀自己對猛獸的控制力。
事實上,他們並不知道野獸會不會咬下去。
伸手進獸口的行為,有信任,也有賭博,更多的是一種行走於鋼絲的危險感。
如果她繼續深入了解江漣,這種危險感隻會加深,不會減少。
……她倒不是害怕危險。
她是太興奮了,頭皮發緊,臉頰發燙,心髒一直怦怦跳個不停。
她不想讓江漣知道她的興奮。
而且,他嘗到了甜頭,也該離開了。
見他一動不動,她站起來,抓住他的手腕。
江漣的視線立刻從空蕩蕩的客廳,轉移到她的手上,又抬眼望向她。
明明他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人類一接近他,就會陷入不安與瘋狂,或是成為他情緒的傀儡。
他的觸足恐怖,猙獰,蠕動,擴張,蔓延,能無限裂殖,完全悖逆已知的物理定律,超出人類理解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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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刻,她卻覺得自己在仗著復雜的人性……欺負他。
“……”周姣低罵了一句,拽著他,走到房門口,反手將他推了出去,“江醫生,謝謝你為我送傘,也謝謝你那堆禮物。再見。”
話音落下,她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金屬門。
直到金屬門徹底合攏,江漣的視線都牢牢鎖定在她的身上。
他似乎還沒明白,自己為什麼被推了出去。
周姣回想起他那個迷惑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了一下心裡的情緒……興奮、刺激、激情,除去微妙而詭異的心跳,更多的是一種徵服欲和虛榮心被滿足的爽感。
這還隻是第一天。
果然,隻有江漣能讓她心潮起伏。
生活終於又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周姣仰躺在沙發上,從茶幾上拿過煙盒,用牙齒銜住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朝窗外的霓虹夜色,吞吐出一口煙霧。
她看上去就像舒服到極點的貓,有一種懶洋洋的情態。
·
第二天,周姣照常上班。
開門的一瞬間,她愣住了。
江漣還在門外。
他似乎在這裡站了一晚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見她開門,視線立刻像始終處於捕食狀態的蛇一樣,迅速絞纏在她的身上。
“……”周姣一手扶額,“你站在這兒幹嗎?你現在是生物科技的首席執行官,整天這麼闲的嗎?”
江漣頓了頓,問道:“你想當生物科技的首席執行官?”
剛好這時,隔壁的房門開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夾著公文包走了出來,一邊匆匆趕向電梯,一邊奇怪望了他們好幾眼,一臉“幾個菜啊這種夢也敢做”的復雜表情。
周姣:“……”
不能怪那男人,周姣也有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她問:“你願意讓我當生物科技的CEO?”
江漣答:“不願意,你會用它來對付我。”
“…………”周姣面無表情,推了推他的肩膀,“讓讓,我要上班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他箍住了。
喜歡上她,並沒有改變他的體溫。
他的手指依然冰冷、黏滑,如同某種覆滿鱗片的爬行類動物,散發著令人不安的寒意。
他箍住她的手腕時,大拇指下意識按在她的脈搏上。這是一個危險的動作,她卻能感覺到,他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傷害她,而是為了確認她的存在。
“別走,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江漣低聲說道,上前一步,低頭迫近她。
周姣本能地後退一步,後背砰的一聲撞在樓道的牆壁上。
混亂中,她第一反應是,西裝肯定髒了——沒人知道廉價公寓的牆上經歷過什麼,畢竟她現在轉頭就能看到一排彈孔。
這是一個骯髒而又荒謬的場景。
頭頂是昏暗的熒光燈,樓道兩旁堆滿塑料垃圾,綠頭蒼蠅發出陰暗的振翅聲。
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汗臭和陰湿的垃圾臭味。
江漣作為不可名狀的恐怖存在,生物科技的首席執行官,卻在這樣一個汙穢、垢膩的場所,與她視線相交,鼻息糾纏。
“至高”和“不潔”聯系起來,所產生的效果幾乎令她後腦發麻,神經末梢過電似的戰慄。
周姣的呼吸急促起來。
她竭力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想問什麼?”
江漣沒有她想得那麼多。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環境,眼中自始至終隻有她。
他想起昨天給她擦頭發,用手指梳理她的發絲時,她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享受表情。
江漣想了想,伸出另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勺。
扣上去的一瞬間,他的手掌如同某種延展性極好的金屬,詭異地變長,擴大,包裹住她整個後腦勺。
下一秒鍾,掌心上裂隙張開,探出無數細小而冷硬的纖毛,輕輕梳過她的頭發。
那一剎那就像有千萬道電流蹿過頭皮,周姣一把攥住江漣的手,用力扯了下來,咬牙切齒問:
“……你到底想問什麼?”
江漣瞥了一眼自己變長的那隻手,有些不解為什麼被拽開了,但他沒有過多糾結這個問題:
“我想知道,昨天你吻我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徵求我的意見。”
他盯著她,目光變得森冷而幽暗:“交往的前提,是尊重對方。我想跟你交往,才會詢問你的意見,但你沒有。”
他更加迫近她,湿冷的氣流擦過她的耳朵:“你不想跟我交往,所以不尊重我,對嗎?”
越來越荒謬了。
江漣在質問她,為什麼不尊重他。
周姣十二歲的時候,就被診斷為反社會人格障礙。
當時,她在生物科技贊助的學校讀書,一個男同學當著全班的面罵她是變態,因為她解剖實驗室培育的青蛙時,神態冷靜,動作利落,毫不抵觸兩棲動物冰冷、滑膩的觸感。
然後,一次下樓做操時,她毫無徵兆地伸手,推了那男同學一把,讓他從三樓滾到一樓,腿部骨折,在生物科技的治療艙裡待了一個星期。
問題不是出在這兒。
問題出在,事情發生的兩個月後,她才推了那個男同學。
心理醫生問她:“為什麼當時不推?”
周姣答:“我當時並不生氣,為什麼要推?”
心理醫生又問:“既然當時並不生氣,那為什麼兩個月後要推他?”
周姣說:“因為兩個月後的我,很生氣。”
這就是反社會人格障礙的世界,無道德,無羞慚,無計劃,行事衝動不顧後果。
周姣並不記恨江漣幾次差點殺死她,因為位置對調,她也會那麼對待他,而且不會手下留情。
但不記恨,不代表她不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
周姣笑笑,推開他:“江醫生,你有資格跟我談尊重嗎?”
江漣微微側頭,捕捉到她的視線,剖析,但沒能理解。
他讀不懂她的眼神。
自從喜歡上了她,決定追求她,他和她的位置就徹底顛倒了。
她變成了不可理解的那一方。
周姣抓住他的手。
變長變大的手掌是那麼猙獰,看上去跟她的手掌極不相配。
江漣頓了一下,手掌變回正常的尺寸。
周姣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頸骨上。
江漣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她的皮膚溫熱細膩,頸側動脈怦怦跳動,那其實是一種很微弱的感覺,給他的感覺卻怪異而沉重。
她太渺小了。
以前的他意識到這一點時,是漠視,是蔑視,是排斥。
現在,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她太渺小了,必須盯緊她,時時刻刻看著她。
不然稍不留神,她就會在宇宙間消逝。
人類不會握不住跟手掌相當的東西,卻會抓不住一粒沙、一隻螞蟻、一根蒲公英的茸毛。
她的渺小,讓他感到失控。
周姣的手覆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上,帶著他緩慢收緊五根手指,扼住自己的脖頸。
“還記得嗎?”她輕聲問,“兩個月前,你就這樣掐住我的脖頸。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一直記得……因為真的很痛。江漣,我很痛,我是一個很怕痛的人,但當時的我不敢表露出來……我隻要露出軟弱害怕的表情,就會真的死去。”
假話。
她並不怕痛。
……他的心髒卻因她的假話而絞痛了起來。
“我好像跟你說過,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像大多數人一樣平凡而快樂地活著,遇到你之後,我卻在不停經歷瀕死。”
假話。
“你以為天臺上,我是自願跳下去的嗎?不,我是被你逼著跳下去的。如果你不追殺我,我根本不會做出那麼極端的事情。”
還是假話。
他心髒的絞痛卻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劇烈。
“同樣地,你不圈養我,我也不會铤而走險,用芯片讓自己陷入深度昏迷。”周姣問,“江漣,你知道陷入深度昏迷,有一定幾率變成植物人嗎?”
這一句是真話。
也是他最不願回想的一件事。
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無能為力的感覺。
然而當時,他第一次感到了無能為力的恐懼。
他是那麼強大,輕而易舉就能殺死她,卻無法喚醒她。
江漣的手指急劇顫抖起來。
那麼多次,他的手指如鋼鐵般箍在她的喉骨上,令她的脖頸發出可怖的咔嚓脆響,這一次卻顫得那麼厲害,像是為她感到疼痛。
周姣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卻微笑著拋出最後一句話:
“江漣,現在你還覺得,你有資格跟我談尊重嗎?”
她不是一個好演員,或者說,懶得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