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蓋地面的肉膜頓時伸出幾條黑紅色觸足, 帶著失而復得的狂喜,絞緊她的腳踝、手腕和腰身。
碰觸到她的一瞬間,觸足表面立刻分裂出數個呼吸孔,貪婪而急切地吸入她的氣味。
周姣有些好奇。
如果江漣真的喜歡上她了,為什麼還是隻對她的氣味著迷?
他不該對她美好的人格著迷嗎?
周姣自嘲地想了片刻, 就得出了答案。
應該像盧澤厚說的那樣,跟原本的江漣有關。
原本的江漣作為一個天生反社會人格者, 冷漠、情緒淡漠、沒有同理心,並且從未想過改變這些特質。
特殊局對他做過數十次心理測量,他都將分數控制在一個相當微妙的數字,連AI都分析不出他每一題的思考時間是否存在異常。
再加上他缺乏單胺氧化酶A的基因,以及充滿食-人魔和變態殺人狂的家族史,反映到現在的江漣身上,就變成了對她的氣味無窮無盡的渴欲。
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喜歡一個人。
隻知道不斷地掠奪與索取。
他們喜歡她,但不想讓她死去,於是隻能掠奪她的氣味與唾液,以此滿足內心極端病態的渴欲。
盧澤厚說得很對,這的確是“兩個異類,幾種病態的感情疊加”。
一旦被他抓回去,她的餘生可能就隻剩下一個作用——填滿他扭曲而深不可測的獨佔欲。
她唯一可以利用的籌碼,隻有“他不想讓她死去”這一點。
Advertisement
一時間,周姣的心情復雜到極點。
某種程度上,她和原本的江漣算是同一種人。區別是,她的家人沒有可怖的犯罪史。
全世界大約4%的反社會人格者,每25個人中就有1個人是反社會人格。⑴
隻有極少數像原本的江漣的家人那樣,表現出殘忍嗜血的一面,大多數都像她這樣,盡管是異類,卻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隻是,總會在無意間顯得與普通人格格不入。
他們難以融入社會,缺乏道德感,極具攻擊性;行事衝動,毫不顧及自己與他人的安危。⑴
——所謂的新世界,也並非她的新世界。
作為異類,她似乎應該跟江漣這樣的同類待在一起——無論是原本的江漣,還是現在的江漣。
但她不願意。
她不想被他掌控。
她不會為了一點虛無縹緲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就讓他掌控她的人格和命運。
周姣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等到江漣。
現在的他,完完全全符合“祂”這個稱呼。
從外表上看,他已經不能算作人了,更像是一團竭力維持人形的黑紅黏液。
那些黏液似乎是某種具有極高活性的原生質,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黏液都沸騰得更為厲害,分裂出一條條湿滑粗壯的觸足,將她身後的出口堵得密不透風,仿佛要將她永遠困在這裡。
當他站在她的面前時,黑紅黏液迅速褪去,露出清冷而俊美的臉龐。
一直以來,周姣都能在他的身上感受到強烈的割裂感。
但沒有哪一刻,他的割裂感像現在這樣嚴重。
在他的臉上,她同時看到了俊美與醜陋、清冷與狂熱、潔淨與汙穢,以及……
傲慢與卑微。
他低下頭,注視著她,黑紅黏液擴張蔓延,從四面八方向她襲去,如同一個逼仄的牢籠,將她牢牢鎖在其中。
“跟我回去。”
他說,聲音低沉,伴隨著無數細微的嗡鳴聲,令空氣微微震動,充滿了金屬質感的磁性。
很明顯,這個頻段的聲波之所以對她無害,甚至頗為悅耳,是因為他不想傷害她。
一旦他收回這個特權,她再聽見這個聲音,就會像其他人一樣頭昏腦漲,內髒緊縮。
說實話,這個特權,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這是高等生命賦予她的特權,使她凌駕於眾人之上,她怎能不感到愉快?
可這種愉快,僅持續了一小會兒。
因為特權給出與否,都是他說了算。
她既沒有接受的權利,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想要的是馴服野獸的快-感,而不是神明高高在上的施舍。
“如果我說不呢?”她慢慢地說。
江漣沒有說話。
焦躁而詭異的嗡鳴聲卻瞬間包圍了她。
狹窄的逃生通道內,數不清的肉質觸足探了過來,匍匐著、蠕動著從四面靠近她。
在主體的面前,它們想要親近她,又不敢親近她。
而且,她的話讓它們很生氣。
為什麼不跟他回去?
我們已經喜歡上你了!
除了他的身邊,你還能去哪兒?
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跟他回去……
它們危險地逼近她的耳朵,陰冷而不懷好意地摩-挲著她脆弱的喉骨,留下一條湿滑的、充滿標記意味的水痕。
“跟他回去。”它們說,“我們喜歡你。”
它們和主體一樣強硬而專橫。
因為它們喜歡她,所以她必須屬於他。
周姣扯下勾纏在脖頸的觸足。
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甚至還相當輕柔地撫摩了一下那條觸足。
可是,她說:“不,我不想跟你回去。”
氣氛死寂。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肉-膜和肉觸裡血絲密布,觸目所及全是紅得發黑的觸足,裡面熒藍色的光點已經無法透過密密麻麻的血管散射出來了。
他身上的壓迫感是如此森寒鋒利,似乎下一刻就會割破她的咽喉。
然而,她又重復了一遍:“我不想跟你回去。”
她的語氣是那麼冷靜,就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定律——他從自然法則的層面上藐視她那樣的客觀定律。
江漣冷峻的眼中滲出黑紅色的黏液,好不容易凝固而成的人形,又陷入了極不穩定的蠕動狀態。
從一開始,她就十分冷靜。
他降臨後排斥她,她冷靜地遠離他;他幾次想要殺死她,她都極其冷靜地思索對策。
即使她情緒波動最為激烈的那一刻——從頂樓天臺一躍而下,她也是冷靜中帶著一絲瘋狂。
喜歡上一個人類,已經讓他煩躁不安到極點。
他和她不是一個維度的生物,構造也截然不同,她甚至無法承受他的聲音。
她弱小得讓他煩躁,渺小得讓他煩躁,也……冷靜得讓他煩躁。
他究竟要怎樣對待她?
抓住她。
她會逃跑。
圈禁她。
她會逃跑。
監視她。
她仍然會逃跑。
他捉不住她,關不住她,對付不了她。
與她的交鋒中,他一直在敗退,最終喪失了所有主動權。
他深陷在欲念的爛泥塘裡,她卻始終冷靜且遊刃有餘。
江漣的五官顯得更加割裂和不穩定。
他身上的裂隙不停地撕開又合攏,向外滲出黑紅黏液,轉瞬之際再度化為一個沸騰般的人形怪物。
“我,”他一個字一個字,艱澀而困難地說,“求你,跟我回去。”
這是他在“江漣”的常識系統裡,找到的最卑微的話。
他太恐懼失去她了。
如果僅僅是佔有欲,沒有喜歡的話,他可以不顧她的意願,強硬地把她抓回去。
可他喜歡她,於是有了憂懼。
他不想再體會一遍無法喚醒她的無力感。
“我求你。”他盯著她,眼中仍有高等生命對人類的無形壓迫感,聲音也仍是人類無法承受的頻段,帶著古怪詭異的嗡鳴聲。
但他的懇求是真的。
他不能失去她。
……不要走。
跟他回去。
周姣卻輕輕搖了搖頭。 江漣的眼神瞬間變得恐怖至極。
剎那間,數十條觸足平地而起,帶著令人頭暈目眩的低頻嗡鳴聲朝她靠近,似乎想把她拴起來,鎖起來,囚禁起來。
怎樣都可以!
她不能離開!!!
她必須是他的!!!
他面目猙獰痙攣,卻硬生生遏制住了這股狠毒的衝動。
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在他的心中交織、拉扯、碰撞,令他的心髒感到撕裂般的劇痛。
他已經顧不上姿態是否卑微,也顧不上她脆弱而渺小的特質,隻想留下她留下她留下她!
留下她!!!
“求你,跟我回去。”他死死盯著她,低沉磁性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嘶啞,又似乎隻是嗡鳴聲過於強烈的錯覺,“我不會再把你關起來。我會給你……自由。”
不過,他還是會監視她。
不管怎樣,她都不能離開他的視線。
她是他的,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佔有欲扭曲膨脹,使他的人形進一步崩潰。
然而,除了忍耐,別無他法。
這種受制於人的煩躁感,又讓他生出了暴虐瘋狂的殺欲。
周姣不能殺。
殺了她,他會更加難受。
他不停滲出黑紅黏液的眼中,閃爍著森冷狠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