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姣並沒有因他虛弱的模樣而對他放松警惕, 冷冷地望著他:“你誰?” 他猛咳了幾聲:“我姓盧, 叫盧澤厚,你可以叫我盧教授, 也可以叫我……生物科技什麼時候倒閉。”
這個荒謬的網絡昵稱,在這種昏暗的環境下說出來,顯得極其詭異。
周姣仍沒有放松警惕:“我不相信你。”
“我會讓你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盧澤厚瞥一眼她手上的電磁槍, “提醒你一句,如果不想腕骨有一天粉碎性骨折, 最好少用公司的槍。普通人的手骨承受不起它們的後坐力。”
周姣說:“謝謝, 但這是電磁槍。”
“那也小心一點,”盧澤厚淡淡地說道,“壟斷公司不會設計出十全十美的產品,這是生財之道——如果有一天,你買的電磁槍打到一半沒電了, 導致你重傷住院,你是打算傾家蕩產跟一家頂級財閥打官司, 還是咬咬牙買一把更好的呢?”
周姣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說道:“你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己吧,你看上去時日無多了。”
盧澤厚笑了一聲,似乎對生死置之度外。他又重重咳嗽兩聲,說:“跟我來。”
周姣沒有立刻跟上去。
她松開盧澤厚枯瘦的手腕,抱著雙臂,站在旁邊,冷眼旁觀他的一舉一動。
隻見盧澤厚走到一面金屬牆前,幾秒鍾後那面牆壁竟一分為二,露出一個籠罩著掃描藍光的銀白色甬道。
“過來。”盧澤厚說。
周姣頓了一下,跟了上去。
“神降計劃暴露之後,我就被關在了這裡。”盧澤厚說,“神到了以後,監管我的設備失效,我又被放了出來。”
周姣問:“你為什麼稱呼他為‘神’?”
盧澤厚反問道:“你聽說過默瑟主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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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說過。”
“一百多年前,有人寫了一篇科幻小說⑴,有一部分人被拋棄在地球,通過默瑟主義來慰藉自己。後來,有個仿生人處心積慮揭露了這一切,告訴人類默瑟主義是一場騙局,所謂的默瑟老人隻是一個早已退休的龍套演員,可這並沒有動搖人們心中的信仰。”盧澤厚說道,“神存在與否,與神本身並沒有關系。隻是人想要一個精神寄託罷了。”
“所以,”周姣冷靜地說,“江漣是神嗎?”
盧澤厚沒有回答。
他帶她穿過甬道,來到一個類似實驗室操縱臺的地方。
盧澤厚走上去,在全息投射出來的鍵盤上按了幾下,緊接著無數由幽藍色直線組成的三維網絡跳了出來。
每一個網絡的連接點,都是一個全息屏幕,正在播放與公司有關的新聞。
“……帶來一則不幸的消息,今日上午7點20分左右,本市七號地鐵線發生一起自殺式襲擊案件,目前傷亡人數已達37人。
“該起惡性案件使本市軌道交通陷入了短暫的癱瘓,無數市民無法準時到崗,但由於現場專家的精確指導和地鐵公司的積極搶修,七號地鐵線已於下午3點整正式恢復運行。……”
盧澤厚回頭望向周姣,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是在說:
看,你父母的死,不如地鐵恢復運行重要。
“……報道一則醫療方面的好消息,生物科技的科學家們近日成功研發出一種針對芯片神經退行性疾病的阻斷藥,該藥對由芯片引發的神經系統疾病具有明顯阻滯效果。
“目前,該藥僅供生物科技內部高級員工購買使用,暫不對外出售。”
“……近期槍擊案頻發,警方在此提醒市民,夜晚請勿外出,如需夜班工作,為了您的安全著想,請向公司申請就地住宿。
“專家強調,槍擊案頻發與槍械廣告增多並無明顯關系,市民應當加強個人安全意識,建議家中常備彈藥和應急藥箱……”
最後一個畫面,是一個訪談節目,標題是“生化芯片為我們的生活帶來哪些變化”。
節目進行到一半,一個人突然衝進演播廳,聲嘶力竭地喊道:
“為什麼你們不把真相告訴觀眾?為什麼你們不告訴他們,芯片會篡改人們的意識,改變人們的認知?為什麼你們不告訴他們吸入式興奮劑的危害?你們敢不敢公布每年因興奮劑而猝死的人數?!
“不要再聽這些財閥走狗的胡說八道了!芯片是一場騙局,隻要植入芯片,你就成了公司的數據!公司想做什麼實驗,都可以往你身上招呼,而你醒來後不會有半點記憶,因為芯片能篡改你的記憶——你隻是一個工具,公司制造怪物的工具!!”
很快,這人就被保安請了出去。
主持人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冷漠地微笑道:“啊,剛剛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演播廳的觀眾太激動了。”
“每年都有這樣那樣對公司的質疑,好像公司是上帝,無所不能。我隻想說,大家也太看得起公司了吧,公司的大老板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呀……”
畫面暫停,停在了主持人完美得幾近僵硬的微笑上。
周姣自始至終都舉槍瞄準盧澤厚,即使他故意播放她父母被炸死的新聞,她的手臂也沒有顫動一下。
盧澤厚像是沒有看到黑洞洞的槍口一樣,咳嗽著笑了起來:
“活生生的人,多有意思的話。整座城市活到四十歲的都算少數,他們居然認為,七老八十還像二十歲一樣年輕的公司老板是大活人。”
周姣說:“我對你憤世嫉俗的內心並不感興趣。”
盧澤厚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還活著嗎?”
周姣頓了一下:“說下去。”
“大概在十年前,公司在太空軌道站附近截獲了一群星際海盜的走私船,在上面發現了一種成分不明的有機化合物。那群海盜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公司就將那東西帶回了軌道站實驗室。
“後來,公司發現,他們可以利用這種化合物培育出全新的物種,但新物種表現出極強的攻擊性和汙染性,甚至能寄生植物。當時,公司的科技並不足以應付這樣詭異的生物,便強行讓它進入了‘冬眠’。”
盧澤厚的笑容帶上了一絲譏诮:“等我加入研究時,這種生物已經在地球滿地亂跑了。沒人知道它們為什麼會從軌道站跑到地球上來,公司至今也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周姣問道:“所以,江漣是怎麼一回事?”
“聽故事要有點耐心。”盧澤厚微笑道,“起初,公司召集我們,是想消滅這群地外生物,甚至為此成立了特殊案件管理局。但很快,他們就發現這群生物無法消滅,它們具有高攻擊性、高汙染性、高防御性,以及絕對分明的等級制度。高等變異種對低等變異種具有絕對的壓制力。”
“——公司非常渴望擁有一支這樣的軍隊,”盧澤厚頓了頓,“於是有了‘創世計劃’。”
“如果計劃成功,市內的流浪人口都將有一份新工作,但代價是不再記得自己是誰。”
盧澤厚的笑容愈發譏诮,在實驗室幽幽的冷光中,顯得有些陰森:
“你或許會想,我真是一個好人,居然會關心那些可悲的、無家可歸的人——不,我是在關心自己。”
“總有人覺得,與人體有關的買賣隻會剝削窮人,但富人也不是傻子,能買到新鮮的、高智商學者的器官,為什麼要去買窮人的?”
盧澤厚輕而嘶啞地說道:“同樣的,誰知道公司的魔爪最終會不會伸到我的身上來?我不是在關心他們,而是在關心我自己。”
周姣神情微動,像是被他這番話感染了。
她側頭張望四周,像是在回味之前的新聞——然而,就在盧澤厚嘴角露出微笑的那一刻,她突然一個箭步衝到他的身後,一把勒住他的脖頸,用槍口頂住他的太陽穴。
“精彩的演說。”她冷冷道,“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可關鍵信息你還沒告訴我呢,江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真痛恨你的冷靜,”盧澤厚喃喃說道,“公司從那艘走-私船上搜出了很多東西,其中包括一本神秘的無字書,能跟人進行意識層面上的溝通……作為科學家,我非常不想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超自然力量,可再怎麼不願相信,也必須承認,神是存在的。”
一提到神,他的表情就變得極為古怪,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透出一股歇斯底裡的瘋狂來。
“祂無所不知,無所不在,曾經是整個世界的主宰……祂的身體能無限裂殖,操縱一切活物,公司的創世計劃,不過是對祂拙劣的模仿!”
盧澤厚說著說著突然激動起來,眼珠急劇跳動著,仿佛陷入了某種詭異而狂熱的情緒。
“我的計劃是那麼完美,是那麼完美!這個世界需要祂的拯救……你看不到嗎?整個世界都呈現出一種腐敗發灰的顏色,每個人都被公司異化了……”
他激動得喉管都在顫抖:“我試圖拯救過那些被異化的人——我告訴網上那群愚民,不要相信公司的大數據,我幫那群遊手好闲的小混混找工作,我把那群該死的癮君子送到戒斷所……”
“但網民罵我是瘋子,小混混隻想騙我的錢,癮君子倒是很樂意聽我的話……可他們每天清醒的時間還不到五分鍾!這個世界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人類不死,這個制度不會有任何改變。隻有讓人類滅亡,才能拯救這個世界。我的計劃是如此完美,是如此完美!”
盧澤厚呼哧呼哧喘氣,胸腔劇烈起伏。
“我的計劃是如此完美……如果沒有你,祂早就殺光所有人了……這本該是全人類距離平等最近的一刻!世界是如此不公平,高級員工和普通員工甚至不配用同一種興奮劑,更別提更加昂貴的神經阻斷藥了!”
就在這時,他的腦袋冷不丁在她的手肘內旋轉了180°,朝她露出一個冷森森的笑容:
“神降臨以後,一切都會終結——這本該是實現人人平等的偉大時刻,但都被你給毀了毀了毀了毀了毀了毀了!你該死!!”
周姣心頭一凜。
她就說為什麼盧澤厚沒有被異化,原來他不是沒有被異化,而是江漣降臨之前,他就已經被異化了。
隻見他喘氣聲愈發急促,青白的面孔也愈發扭曲,劇烈起伏的胸膛明顯塌陷下去一塊兒。
周姣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當即一腳把他踹飛了出去!
——砰!
盧澤厚重重撞到金屬操縱臺上,噴出一口血沫,誤打誤撞關閉了全息三維網絡。
幽幽藍光消失,室內一下子隻剩下陰慘慘的白光。
盧澤厚的面色看上去更加病態。
他直勾勾盯著周姣,額角的青筋瘋狂跳動著:“你不會以為,祂喜歡上你是什麼好事吧……哈哈哈哈!”
他蒼白的面頰浮起兩團可怖的血紅色:“假如祂降臨的是普通人身上,這或許是一件好事……但祂降臨的是‘江漣’。”
在盧澤厚摔出去的一剎那,周姣的槍口就調轉了方向,始終穩穩瞄準他的腦袋。
她確實有些過於冷靜了,這是一種令對手咬牙切齒的冷靜:
“所以?”
“讓我來猜猜,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你拼死也要逃離祂……”盧澤厚嗆咳著,“這些天,你發現祂對你產生了好感,於是自認為可以掌控祂,卻發現祂不僅沒有被你掌控,反而對你更加殘忍了?”
盧澤厚笑道:“——因為原本的江漣,我千挑萬選的被降臨者,他是人類社會中的異類,也是最像祂的人。”
“祂不會對人類產生病態的迷戀,但是‘江漣’會,”盧澤厚嘴角不停溢出鮮血,笑聲也愈發扭曲,“祂不會對人類產生偏執的佔有欲,但是‘江漣’會;祂不會對人類產生恐怖的控制欲,但是‘江漣’會……”
盧澤厚一邊說著,一邊咳出幾口鮮血:“同樣的,‘江漣’不會無限裂殖,但是祂會;‘江漣’不會無處不在,但是祂會;‘江漣’不會無時無刻不想監視你,也不會用那份病態的感情影響所有人……但是祂會。”
說到這裡,盧澤厚似乎已達到極限,臉色慘白得嚇人,齒縫溢滿血絲,眼珠幾欲脫眶。
他的嘴角也越裂越大,顯出一種非人的吊詭感:
“一具身軀,兩個異類,幾種病態的感情疊加,再加上無限裂殖和影響周圍人的可怖能力……你確定,你能承受住神的喜歡?這是你……破壞我計劃的代價……你會被祂活活玩死……”
周姣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忽然笑了:
“我當然承受不住,所以我打算離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變異種泄露事件以後,生物科技每個實驗室都會配備一條秘密逃生通道,直達大海。謝了,你幫了我大忙,我還發愁怎麼出去呢。”
盧澤厚愣了一下,隨即嗆咳著大笑起來,邊說邊說:
“你……你逃不掉的……”
最後一個字還未徹底脫口,他似乎終於無法抵抗江漣的精神侵略,眼神逐漸變得恍惚,緊接著鼻子劇烈抽動起來,露出病態的痴迷表情:
“好香好香好香,原來你這麼香……你知道嗎?這是祂最不可能入侵的地方……公司讓我活著,就是為了讓我在這裡繼續研究祂……我們做了很多防止祂入侵的準備,可我還是被祂影響了。你對祂的影響,恐怕已超出祂自己的想象……”
“……你逃不掉的,祂會找到你。”
說完,他像是燈盡油枯,頭以一種詭譎的角度垂落下去,死了。
周姣在這裡聽了一大堆關於公司的牢騷,又親眼目睹追查已久的人死去,心情極度復雜。
平心而論,盧澤厚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反叛者。
他在這個汙濁而混亂的世界裡保持本心,一心想要喚醒被迷惑的民眾。
可能他請神降臨的初心是好的,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心智,在跟未知力量的接觸中,一日變得比一日癲狂,最終腦中隻剩下毀滅世界這樣極端的想法。
周姣想了想,往他的屍體上打了一槍,防止復活,然後走到操縱臺前,調出實驗室的地圖,啟動逃生通道。
金屬地板開啟,露出一條籠罩著應急綠光的甬道。
不管江漣對她抱有怎樣可怖的感情,她是否承受得起這份感情,新世界的圖景都已在她的面前緩緩展開。
而她一旦逃出生天,便決不回頭。
第27章 Chapter 27
兩個月後。
新聯邦, 加州。
周姣站在鏡子前,仔細審視自己的面容。
軍用面具的效果非常不錯,她現在看上去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人, 眉眼毫無以前的影子。
接下來, 她隻要再去做一次手術, 對自己的聲紋、指紋、虹膜、掌靜脈等進行重塑和偽裝,就能徹底擺脫“周姣”的身份了。
兩個月前, 她沿著應急綠光, 一路走到逃生通道的盡頭, 剛鑽進逃生艇,無數黑紅肉觸就如海潮般洶湧而至。
或許, 已經不能稱為觸足了, 更像是一片不斷裂殖的肉質薄膜,它們幾近癲狂地蠕動著, 擴張著,覆蓋一切可以覆蓋的東西。
幾乎是眨眼間,逃生通道就化為恐怖黏稠的肉質巢穴。
逃生艇也在肉觸的包圍下, 無法發動。
她似乎無路可退,隻能向江漣低頭。
周姣攥緊電磁槍。
片刻後, 她從逃生艇上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