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榮王靠坐在窗畔,他垂下眼,“沒什麼可看的。”
榮王府前的幾架馬車陸陸續續離開,那片樹蔭底下,姜纓回頭瞧了一眼簾子,隨即拉拽韁繩駕車往另一端去。
轆轆聲中,商絨捧著匣子淚湿滿眼。
“夢石赦免了你父王,還準許他去京郊行宮休養,你放心,他身上的疽症自有名醫替他醫治。”
折竹從她袖間抽出來她的帕子替她擦拭起臉頰。
“他沒有不喜歡我。”
商絨握著他的手腕,仰面望他:“他一直記著我,是不是?”
“是。”
折竹捧著她的臉。
商絨淚意更重,想往他懷裡鑽,又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但折竹洞悉她的猶豫,他幹脆扔開帕子,伸手將她攬到自己懷裡來,下颌抵在她的發頂。
馬車駛向城門,兩人早已等在那裡。
除了敬陽侯府世子趙絮英,另一人商絨雖從未見過,但在看見他的那張臉時,商絨便知道他是誰。
再也不會有人,能有他這般與薛淡霜相似的眉眼。
他立在那裡,神情平靜地凝視著在窗邊露出半張臉的她。
“新朝初定,陛下政務繁忙不能相送,”趙絮英面上含笑,走上前來,“故而命我與濃玉代勞。”
他說著,將一個四層木盒交給姜纓,又對商絨與折竹道:“這些都是陛下要給你們的東西,還有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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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看著趙絮英遞來的信件,她伸手接過。
“知敏哥哥,謝謝。”
商絨輕聲道。
趙絮英搖了搖頭,隨即看向始終等在不遠處並不靠近的薛濃玉,又回過頭來對她道:“濃玉今日能來,證明在他心中,他已承認淡霜乃至薛家滿門的死,並非是你的錯。”
“所以公主,你也放下吧,如此,淡霜在天有靈,也會為你而高興的。”
飛雪若絮,滿城紛紛。
馬車疾馳出城,駛向茫茫雪野。
商絨打開了四層食盒,裡面有糖醋魚,鮮蝦燴,兩碗雞湯飯,幾碟糕餅。
雞湯飯商絨隻吃過一回。
在桃溪村,夢石在於娘子那裡赊了一隻雞,為了抓那隻雞他弄得衣袍上滿是雞毛。
他說,他妻子在時,很喜歡他的雞湯飯。
商絨取出來灑金紅箋,上面卻隻有寥寥一句——“望自珍重。”
信封裡剩下的,都是厚厚一沓的田產地契與銀票。
“折竹。”
寒風不斷從窗外灌入,商絨怔怔地看了會兒手中的信箋,側過臉望向因傷重而清減許多的少年:“夢石叔叔,要永遠留在那裡了。”
曾經那麼自在的人,再也不得自由了。
積雪堆砌朱牆碧瓦,身著明黃龍袍的夢石立在城樓之上,重檐之外還有重檐,從這裡並不能看到玉京城門,滿目皆是一片斑駁的白。
“陛下惦記他們,又為何不去送行?”
祁玉松立在他身後。
“送過一回,便不再送第二回 了,”夢石沒回頭,視線不知落在底下哪一處,“去了,也不過是徒增感傷。”
他還是怕看著那一對少年少女離開。
——
業州距離玉京較近,但折竹卻再不提及要回神溪山。
那個商絨聽過許多次卻從未去過的地方,曾裝滿了這個少年與他師父妙善之間的回憶,然而從前諸般溫情,如今已成冰冷利刃。
繞過業州抵達絳雲州的當日是除夕。
折竹身上的傷還沒好,在客棧昏昏沉沉睡了小半日,再醒來天色昏暗,他看見那個小姑娘臨窗而坐,手中握筆卻撐著下巴半晌也沒動。
他掀被起身,赤足下床,走到她身後,看清她面前擺著的信箋幹淨,一字未落。
他俯身時呼吸輕擦商絨的耳廓,她嚇了一跳,回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
“折竹。”
她喚。
“嗯。”
少年淡應一聲,視線從信箋落來她的臉上:“想給你父王寫信?”
商絨抿了一下唇,將筆擱下:“寫了也沒用,送不到他那裡的。”
她起身推著他回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他。
少年唇角微揚,卻趁機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抱住她,他輕蹭她的鼻尖,嗓音清泠:“絳雲州的除夕也有燈會,待天黑之後,我們去看燈消夜,好不好?”
“可是你的傷……”
商絨其實有點想去,但她還是心有顧慮。
“不礙事。”
折竹摸了摸她的臉。
夜幕才降臨,街上爆竹煙花的聲音連綿紛雜,燈籠在檐上連接成線,鱗次栉比,照得半邊城廓亮如白晝。
商絨身上裹著一件披風牽著少年的手走出客棧,正好看見高檐之上的天邊綻開五光十色的煙火。
“你自己去玩兒。”
折竹轉過臉,對跟上來的姜纓道。
“可是公子你……”
姜纓還是有些擔心他的身體,但此時滿城煙火正盛,他看著面前這一對兒裹著兔毛鑲邊披風的少年少女,一時頗覺自己不識趣,便改了口:“是,屬下這便自己玩兒去。”
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孩兒很多,在他們身後忙著追趕的大人更多,少年牽著商絨的手,總能及時帶她躲開疾奔的人。
街邊的食攤數不勝數,油布棚底下有不少人坐在一塊兒吃酒談笑。
少年走動間,玄黑的衣袂拂動,他一雙漆黑的眸子在食攤中來回遊移,最終停在一處熱煙彌漫的食攤前。
食攤的主人是個老翁,抬起頭瞧見他們,先是一愣,隨即揚起笑臉問:“二位可要來點紅豆酥餅?”
“兩個。”
折竹言語簡短,將一粒碎銀放到食攤上。
“好好好。”老翁眉開眼笑地將碎銀收好,動作麻利地用油紙包了兩個紅豆酥餅遞給他們。
油紙包裹的酥餅有點燙,商絨咬了一小口,裡面的紅豆餡綿密清甜,她抬起頭望向身邊的黑衣少年,見他也咬了一口,眼睛彎彎的,吃得很高興。
“看什麼?”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睛來看她。
“栉風樓在哪裡?”
商絨一邊吃酥餅,一邊問他。
“離這城中還有些距離,臨著一片碧藍湖泊。”
折竹輕抬下颌,牽著她的手搖搖晃晃,步履輕盈地朝前走:“我在樓中住的地方叫做瀾生閣,離那片湖泊最近。”
“栉風樓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否則我也就帶你去玩兒了。”
他說。
“拂柳姐姐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商絨想起在玉京城門打開那日便與他們分道的第四。
“嗯。”
栉風樓的殺手若無任務,是絕不能在外面逗留的,第四之所以能在玉京待那麼久,是因折竹以自己的名義與栉風樓做了一樁生意。
“除了受戒鞭,你們栉風樓就沒有其它可以出來的辦法了嗎?”滿街燈火堆積交織出各色的光影,商絨穿梭其間。
她還記得折竹初入禁宮的那夜,她觸摸到他後背的血。
那個時候,他一直不肯給她看他身上的鞭傷。
“栉風樓歷來如此,想要離開,便隻有那一條路。”
折竹語氣平淡。
商絨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前面人群裡一片火光乍現,那雜耍賣藝的男人身材魁梧,嘴裡也不知喝的什麼,朝近前的火把一噴,那火光便灼燒一片,引得人群裡一陣驚呼叫好。
許多人都擁在雜耍的那兒,一旁擺著幾隻銅壺的攤子卻無人問津。
“等我。”
折竹松開她的手,將沒吃完的半塊酥餅塞給她拿著,隨即走到那銅壺前。
“小公子,要投壺?”
守著銅壺的男人原也在瞧著旁邊的雜耍,但人實在太多,他看不真切便跺了跺腳,回過頭瞧見一名模樣俊俏的黑衣少年便忙上前。
折竹“嗯”了一聲,拿了那男人遞來的箭,他回過頭,看見商絨乖乖地站在那兒,所有人都在看雜耍,可她卻在看他。
長箭在手中轉了一圈,他朝她彎了彎眼睛,再回頭將箭毫不猶豫地拋出去,精準擲入銅壺口。
他投得每一支箭都太過輕松,不過十支,旁邊瞧雜耍的人便圍了一些過來。
“得了,小公子你是投壺的行家,這彩頭送給你。”那男人笑呵呵的,將一個陶瓷娃娃擺件遞給他。
折竹瞧著那個陶瓷娃娃,白白胖胖的。
但他抬眼,視線一掃,盯住掛在樹梢上的鳥籠,其中有三隻羽毛不算雪白,多少摻雜點黑花紋的鴿子。
“我要那個。”
折竹輕抬下颌。
男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顯得有些猶豫:“小公子,那是我要自己養的。”
折竹從腰間的蹀躞帶裡摸出一錠銀子扔給他。
“小公子等著,我這便去取。”
男人滿面笑容地收下銀子,轉身去取那鳥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