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視。
滿窗明光裡,少年伸出手,蒼白的指節微屈,指腹輕輕觸碰她的鬢發,又從她手中的油紙包裡取出一小塊熱騰騰的米糕抵在她嘴邊:“沒有我,你怎麼連飯也不知道吃?”
像是在容州的那個冬日清晨。
他與她共騎一匹馬,將一塊才從食攤上買來的米糕塞進她的嘴裡。
商絨咬下米糕,俯身摟住他的脖頸,輕蹭他的臉頰:“你知道我什麼也不會,也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如果沒有你,我去哪裡都過不好。”
她是故意這樣說。
少年不言,可她臉頰的溫度輕貼著他,被她握著的手不由蜷縮起指節,她身上沒有半點脂粉的味道,卻總有一種清澈幽微的隱香。
若有似無,輕拂鼻息。
他半睜著眼,怔怔地望著橫梁。
她掌中的小雪人還在融化,手心紅紅的,他低下眼來瞧了片刻,手指慢慢地穿插入她指間縫隙,與她相握。
抵在掌心的雪人被兩個人的溫度融化得更厲害,水珠流淌過他的指骨,冰涼冷沁的觸感令他神思清明許多。
“我知道。”
半晌,他極輕的嗓音落在她耳畔,他的吻落在她的發上:“隻有你會需要我。”
其實,他並不是什麼都能舍得下。
師仇是假的,他掙扎半生的宿命是假的。
但,她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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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他的匣子,讀懂他的心事,在意他的生死。
“簌簌,幸好那個時候有月亮可以看。”
雪水融化,滴滴答答。
她在他懷裡,並不知他眼眶泛紅,湿潤溫熱的淚意氤氲在纖長的眼睫,他垂著眼,看著她烏黑的發髻:
“你來救我,我真的很開心。”
第95章 想看你
小雪人徹底融化了。
商絨忍著鼻尖的酸澀, 握著他湿潤的手掌,凍到極致,手心竟也變得暖烘烘起來, 她抬起頭, 少年俊俏的面龐仍舊蒼白得厲害,卻更襯他眼尾的紅尤其明顯,那顆在臥蠶尾端的,小小的痣顏色更濃。
“你哭了?”
商絨的手指撥弄一下他湿潤的眼睫。
“愛哭的是你。”
折竹躲開她的手,眼睫禁不住眨動一下。
商絨抿著唇沒辦法反駁, 隔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明明遇見你之前, 我很少哭的。”
她在認真說一件自己也覺得很費解的事。
但折竹聽了, 他的目光不自禁再停在她的面龐,隻與她的視線一相觸,他又很快錯開眼。
風雪拍窗, 金烏西沉。
天色逐漸晦暗, 商絨吃了米糕便算作晚飯, 第四回 來熬了點粥, 折竹隻吃了一口便不肯再吃。
“我這雙手本是用來殺人的, 如今能煮上一頓粥飯已經實屬不易, 你們竟還嫌棄。”
第四此時全無平日裡那般風情萬種的姿態, 她臉頰沾著些黑乎乎的塵灰, 瞧見第十五吃了一口粥便欲作嘔的模樣, 她不由翻了個白眼。
“難吃就是難吃, 我們倒是沒什麼, 小十七身上的傷可不輕, 你給他吃這個怎麼成?”也不知她往裡頭都加了什麼東西, 第十五隻覺的舌苔上又鹹又苦。
“你能耐,你去做啊?”
第四冷嗤。
第十五擱下碗起身,“將添雨放出來,她會。”
“站住。”
第四手中一枚菱花飛鏢拋出去,第十五沒回頭,隻是耳廓微動,便迅速一展折扇,菱花飛鏢被擋開,嵌入門框。
第四盯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她做的飯你也敢吃?小心吃死你。”
如此冷的冬夜,第十五故作風流地晃動兩下扇子,回過頭來,斯文秀雅的面容上浮出一個笑:“你若不敢,那便餓著吧。”
說罷,他大步流星走出去。
第四不信邪似的,端起來一碗沒動過的粥,吃了一口,她的臉色變得有些怪異,倏爾對上一旁商絨的目光,她扯了扯唇:“姜纓應該不挑嘴,我看還是給他送去。”
她收拾了桌上的粥碗,很快出去了。
商絨看著第四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那道門被人從外面合上,她起身掀簾步履極輕地走入內室。
裡頭靜悄悄的,商絨將放在一旁桌案上的油紙包拿來,將裡面剩的幾小塊米糕一一放到風爐的邊緣上烘烤。
這米糕買來並不容易,白日城中便沒幾個敢擺食攤的百姓,到了夜裡就更沒有人了,那些酒樓客棧也沒有一個開門的。
夜風勢弱,重檐之外,最東面火光衝天,亮如白晝。
炭盆裡火星噼啪迸濺,榻上的少年驟然睜眼摸向枕邊,可那裡沒有他的劍,隻有一個人的手。
案上燈燭昏黃,他看清榻旁的姑娘正望著那道半開的窗,風卷鵝毛雪,一片火光濃煙交織於夜幕。
一盞燈燭燃盡,天邊燒了夜半的火光不再,隻剩一片黑煙彌漫。
天色泛青,白霧滿庭。
第十五帶回了消息,淳聖帝駕崩,胡貴妃與三皇子商息蘋飲鸩而亡,五皇子商息照當場被擒。
夢石將登帝位。
朝陽撥散寒霧,程遲與程叔白再出現在這間院子裡,兩人衣袍沾著斑駁血跡,也來不及收拾形容。
“阿筠。”
程遲立在房內,看向榻上那眉眼雋秀的少年,到此時,她細細打量過他,方才發覺他的五官細微處,與母親頗有幾分相似。
而程遲肖父,眉眼總有程靈曄的影子。
“匣子裡的東西你們可以帶走。”
折竹恍若未聞她那一聲“阿筠”。
“阿筠,母親她做錯的事,本該由父親與我來彌補,如今父親已經辭世,我是你的長姐,我們欠你的,就全都由我來彌補。”
程遲才上前兩步,卻因少年那般冰冷無波的一瞥而頓住。
“你要如何彌補?”
折竹聲線裹著幾分虛弱無力的沙啞。
程遲握著劍鞘的手收緊,她望著少年透著冷感的蒼白面龐:“若當初母親不曾動過那般荒唐的心思,如今的雲川主便不該是我,而是你,阿筠,無論你信與不信,當我得知你還在這世上,當我知道你是因我而被母親放棄,我便立誓一定要找到你,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還你。”
“哪怕,是這雲川主的位置,我也會還你。”
雲川程氏雖無異姓王之名,但卻有異姓王之實,若當初沈鸝沒有將才出生的兒子交給妙善,那麼程遲即便是程氏的嫡長女,也沒有機會登上雲川之主的位子。
沈鸝始終放不下自己未能執掌磐松州的心結,所以她才會給自己的女兒取名為“遲”。
遲的是她自己。
她不希望程遲也是如此。
商絨聽見程遲這番話,便不由回頭去看榻上的少年,他的傷太重,即便感知不到疼,也總是倦怠疲憊的,此時他半睜著眼,泛白的唇微扯,隱含譏诮:“我天生地養,與你們雲川程氏何幹?”
“阿筠……”
程遲張張嘴,她不知該如何靠近這個才從茫茫人海中尋得的親生弟弟。
“我對你們雲川沒有半點興趣,”不同於程遲的眼眶湿潤,折竹始終神情寡淡,“也並不需要你們所謂的彌補,取走你們的東西,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可是阿筠,我答應過父親,一定要帶你回家。”
程遲險些掉下淚來。
“阿遲。”
程叔白輕拍她的肩,低聲道:“任是誰一時之間,都會難以接受,此事急不來,反正,你們已經見過了。”
程遲被程叔白拉著往外去,外頭的雲川侍衛掀起來簾子,程遲卻轉過臉,看著那榻上已閉起眼睛的少年,她道:“阿筠,無論你怎麼想,你始終都是雲川的少主,若有朝一日你肯回雲川,我便將一切都還你。”
折竹恍若未聞,並不睜眼。
直到房內寂靜下來,他忽聽杯盞碰撞的一聲響,睜開眼,他看見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他榻旁的小姑娘用布巾裹著茶壺將其從風爐上取下,熱霧隨著茶壺嘴湧入的熱茶而流散出來,衝入碗中。
明亮的光線裡,她粘著面具的臉蠟黃且瑕疵清晰。
大約是起來得急,她忘了描眉,那般濃淡相宜的眉與面具並不相襯。
“喝一口。”
商絨用湯匙舀了一勺熱茶,還鼓起臉頰吹了吹,隨即將湯匙湊到他唇邊,可是他半垂眼簾,看著近在咫尺的湯匙裡金黃的茶湯,他一雙漆黑的眸子抬起來,又看著她。
片刻,他抿了一口。
“簌簌。”
他喚。
“嗯。”
商絨乖乖地應。
“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夢石即將繼位,程叔白與程遲一時還不會離開玉京,但折竹並不想與他們再見面糾纏。
“好。”
商絨點頭。
但如今夢石隻怕還要清算胡貴妃母子的黨羽,玉京城門一時還不會打開,而折竹還需要第四與第十五兩人助他運功調息。
商絨昨夜看見那片火光心中便不寧靜,一夜難以安睡,喂折竹喝了幾口茶水,她便喚第十五來幫著將一張軟榻搬到折竹的床邊。
軟榻很窄,她將自己裹在被子裡,一歪頭對上折竹的目光,他淡色的唇微動:“你不冷嗎?”
當著她這般目光,有些話總是難以啟齒。
“拂柳姐姐在底下墊了兩層被子。”商絨搖了搖頭。
“嗯。”
他半張臉抵在軟枕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