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怔怔地看。
隔了片刻,她伸手拾起。
“我看著它,就很想你。”
耳畔又是那夜他的聲音。
指間尚有結痂的傷口在,銀簪冰涼,她指節蜷縮一下,抬頭望向那道半開的窗,在她揚手便要將它拋出的剎那,一隻手忽然攥住她的腕骨。
這一剎,商絨睫毛輕顫,她轉過臉,對上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的一雙眸子。
“折竹……”
商絨的眼圈兒一下紅了。
第十五與幾名醫官聽見動靜便匆匆忙忙趕來,醫官們忙著替折竹診脈,又寫了方子叫人備藥。
醫官們一口一個“少主”地叫著,折竹方才醒來,不甚清明的眼底更添晦暗,商絨立即將他們趕出去,頃刻間,房內便又隻餘下她與折竹二人。
滿窗明淨的光線照在少年透著冷感的蒼白面龐,他靜默地與她相視,她舀了一勺湯藥到他嘴邊他也不動。
“簌簌。”
他的聲線喑啞。
商絨輕應一聲,收回手,瓷湯匙放入藥碗中碰撞出清晰的聲響。
“你說,”
少年往常亮晶晶的眸子此刻霧蒙蒙的,一點兒生機也沒有,他滿面迷惘,輕聲問,“我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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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雙手捧著溫熱的碗壁,隻聽他這一句,眼眶頃刻湿潤,她將藥碗放到一旁,望著他,認真地告訴他:
“你是折竹,有名無姓,天生地養,世間無二。”
第94章 她是真
禁宮宮門徹底封閉, 御街上從昨夜到今日午後已歷經幾番廝殺,誰也不知禁宮中如今究竟是個什麼情狀,星羅觀封了門, 除去抟雲與一眾在禁宮摘星臺不得而出的道士, 其餘弟子皆被約束在觀中不得而出。
浴房內靜悄悄的,絹紗屏風後的浴桶裡有一人忽的破水而出,水珠不斷從他白皙的面龐滾落,血痂殷紅的傷疤從一側的臉頰蔓延至他的鎖骨。
浴桶裡的水冰冷徹骨,卻隻能勉強緩解他被烈火灼燒似的痛苦, 他的面龐與身上的肌膚都泛著不正常的薄紅。
驀地,他聽清一聲響動。
那雙眸子輕抬起來, 他立即起身, 水珠滴滴答答的,如斷了線似的不斷下墜,他才拿過一旁的衣裳, 便好似察覺到了什麼似的, 轉過臉。
絹紗屏風後, 一道纖瘦的身影也不知是何時站在那兒的, 靜默地聽著裡面的水聲, 毫不避諱地注視著屏風後的他。
青年一向溫和沉靜的面容添了幾分難言的窘迫, 他迅速披衣出來, 攜帶一身水氣, 迎上那女子笑盈盈的視線, 啞聲道:“發生何事?”
“嗯?”
女子挑眉。
“你向來謹慎, 若非事急, 你絕不會出現。”青年整理著腰側的系帶。
“怎麼非得是有事, 我才會來找你?”
女子雙手抱臂, 上前兩步,她的視線停在他臉頰的傷疤,此時這般近的距離,她更看得清了些:“你果真沒有用藥。”
青年難抵她的目光,側過臉去,卻又是一頓,隨即看向她:“那藥膏,果然是你送的。”
“為何不用?”
女子輕抬下颌。
青年卻移開視線:“你的事若辦完,便早日離開玉京,這裡不是久留之地,你若要走,我可以……”
他話音未落,下颌被她纖細的手指攥住。
“白隱。”
女子的聲線甜膩,她的目光始終在他的臉頰來回遊移:“你再不用藥,可就來不及了。”
她的手指才松開他的下巴,指腹卻沿著他的脖頸一直往下,遊移過他嚴整的衣襟,如願看到他眼睫顫動,下颌繃緊的模樣,她輕聲笑起來,最終手指勾在他腰側的衣帶。
衣帶要松不松,
她的手腕被他用力攥住。
他緊皺著眉,呼吸稍亂:“拂柳,若無事,你……便走吧。”
“走?”
不知為何,第四面上輕佻的笑意淡去許多,眉眼間添了幾分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氣悶,她的手掌抵在他的胸膛。
她進,他退。
她的視線往後一掃,在案上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藥膏盒子,便伸手拿過來,而白隱正好退無可退,身後隻有一張軟榻。
她手上用力,白隱便被她按在榻上。
“拂柳……”
白隱失措,白皙面頰上薄紅更甚,隻見面前這女子單膝抵在榻上,一手攥住他的下颌,單手打開那盒藥膏,指腹沾了剔透無色的藥膏順著他臉頰上的傷疤寸寸摩挲。
藥膏涼涼的,但她的手指撫過的每一寸都帶起輕微難捱的痒意。
她的指腹往下,從他的頸側,到他衣襟底下,停在他的鎖骨凹陷處。
她的整個手掌,貼在他的肌膚。
白隱的氣息越發凌亂,一張清正俊逸的面龐沾了幾分難言的欲,第四看著他,有點著迷。
她俯身,吻住他。
唇上的口脂暈染成他唇畔淡薄的紅痕,縱然他極力忍耐卻終究難抵她如此熾熱的親吻。
“你身上好冷。”
第四的手指勾開了他的衣帶,聲音在他耳畔喃喃。
白隱望著她,伸手扣住她的後腦,用力地回吻她,翻身壓下她。
長幔拂動,午後的光線被雕花窗分割成斑駁晃動的影無聲落在地面。
“你還是要走,是嗎?”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輕擦她的耳廓。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為你放棄我要走的路,你也不可能為我放棄星羅觀。”
她說:“再說,你也總盼著我走,是不是?”
半晌,他的聲音輕似喃喃:
“是。”
——
風雪彌漫,滿城素白。
黃昏日暮,商絨站在庭內,冬日的風灌滿她的衣袖,一點兒也不溫暖的夕陽灑了一片金燦燦的光影在瓦檐,她盯著看了一會兒,蹲下身捧了雪慢慢地捏起來一個雪球。
姜纓也受了重傷,在房中養傷不能下地,故而便隻有第十五在時刻盯著那幾名程遲留下的雲川醫官。
宮中出了變故,玉京局勢緊張,太子夢石與胡貴妃母子已是勢如水火不能相容,程遲與程叔白在回到玉京城的第二日便匆匆趕去襄助夢石,隻留下來幾名醫官與侍衛,侍衛在院外守著,醫官卻一直都在院中。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商絨隻能每日都粘上面具。
第十五在廳堂內待了會兒,實在懶得聽那幾個醫官在一塊兒嘰嘰喳喳地爭論要配什麼好藥,出來瞧見她一個人蹲在那兒,便走了過去:“小公主,你這是在做什麼?”
“捏個小雪人,給折竹看。”
商絨沒有抬頭。
折竹隻在清晨短暫地醒來了一回,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妙旬當初是與妙善一道入雲川的,他與妙善一樣,並不知折竹其實是沈鸝與程靈曄的親生骨肉,但今晨那幾名醫官話裡的意思很清楚,無論是妙旬口中的,細作的孽種,還是醫官口中雲川程氏的血脈,於折竹而言,都是同樣的難以接受。
“為何不瞞著他?”
第十五索性也蹲在她身邊。
他指的是今晨那幾名醫官,明明商絨可以提前讓他們注意言行。
“他們是雲川主的人,為什麼會聽我的話?”商絨一邊捏雪人,一邊說:“雲川主好像很想讓他回雲川,我怎麼可能瞞得住。”
“那麼你呢?”
第十五歪著頭,看她:“你又是如何想的?”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怎麼想,”
商絨捏出來小雪人的腦袋,“而是折竹他自己心裡怎麼想,瞞他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該知道的事,他總會知道。
上方的枝葉隨風晃動,積雪落了幾簇在商絨的發上,第十五看見出去買吃食的一名殺手回來了,便起身走過去接了油紙包。
“米糕,還是熱的。”
第十五回 來遞給她。
商絨捏好了一個小雪人,接了第十五的油紙包,輕聲說了句“謝謝”,便起身往房內去。
她蹲得太久,腿有點麻,才邁入門檻便往前踉跄了兩步。
冬日掠入窗來的光線都是冷淡的,躺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聽清她的聲音,烏濃的眼睫猶如脆弱的蝶翼般顫動一下,他側過臉,看清她粘了暗黃面具的面龐,她的眉描得潦草至極,比他以往替他描的還要難看。
“折竹,你看。”
商絨一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她那雙眼睛亮了亮,也顧不得腿上的麻木,小步子挪到他的床前,朝他攤開手掌。
一個小小的,面目模糊的雪人躺在她的手中,也許是因為房內燃著炭火,雪人有些融化,水珠不斷順著她的指節滴落。
“手都凍紅了。”
少年沒有血色的唇微動,聲線隱含幾分喑啞。
“我不冷的。”
商絨在他的床沿坐下,又將那個油紙包遞到他的面前:“這是米糕,你吃不吃?”
少年起初不說話,隻是望著她。
他記得在禁宮重逢的雨夜,她形銷骨立,瘦得不成樣子。
他都不敢用力地抱她。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小姑娘骨肉勻稱,是他每日三餐與無數糕餅零食,一點,一點養回來的。
這其實一點也不容易。
房內一時寂寂,商絨肚子餓的咕嚕聲輕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