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的城門緊閉,守城的士兵已輪換過兩班,要從城門出去是不可能,折竹趁夜帶著人悄無聲息地入了星羅觀。
觀主白隱的身形似乎又清減許多,今夜這場雪下起來,他的臉色更為蒼白,更襯臉頰那道疤殷紅猙獰。
抟雲在旁扶著他,他擰轉了房中的機關,那牆壁一轉,露出後面的密道,他側過臉來,對那黑衣少年道:“地宮塌了一半,但我讓人勉強清理了一條道,依舊可以從這裡出去。”
“多謝。”
折竹頷首,隨即他的視線停在白隱身上,“你這是怎麼了?”
“隻是受了些風寒。”
白隱簡短地答了一聲,隨即又道:“公子莫耽誤了你的事,快去吧。”
他有心隱瞞,折竹也並不戳穿,將軟劍收回腰間,帶著人下了密道。
白隱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才喚抟雲去將機關回轉,那道牆慢慢地移回原位,他忍不住一陣猛烈地咳嗽。
抟雲回頭,正見他吐了血。
“觀主!”
抟雲立即上前去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隱半晌也說不了話,胸膛起伏著,蒼白的臉色逐漸又變得通紅,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他已分不清身上究竟是痛還是麻,隻覺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烈火在不斷地炙烤著他。
“我原以為大真人是真心喜歡你這個徒弟,”
抟雲心中百味雜陳,“卻不想他對你竟也這般心狠,那麼多煉廢的丹藥,他都給你吃了……”
以往,抟雲還曾嫉妒過白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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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主,我還是去請個大夫吧。”抟雲倒了一碗冷茶給他。
白隱接茶碗的手都是發顫的,一碗冷茶喝下去短暫緩解了些他身上的炙燙,他搖頭,啞聲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師父的丹藥,尋常的大夫是沒用的。”
抟雲一時無話,他看著白隱臉頰的疤痕,想起來那盒也不知誰送了來,轉託他交予白隱的藥膏,他便提醒道:“觀主,若是等您的血痂落了,再好的靈藥隻怕也沒有辦法醫治您的傷疤了。”
白隱握著冰冷的茶碗,滿掌都是過高的體溫所致的細汗。
他抬起頭,去望窗外飄飛的雪。
“不必了。”
“反正,我已是要死的人了。”
第90章 不放心
夜深雪重, 不知不覺落了滿檐滿地,呼嘯的寒風拍打窗棂,屋內燈燭橙黃, 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道士在蒲團上盤腿而坐, 一旁的炭盆燒得正旺,懸掛其上的茶壺裡熱煙湧出,發出刺耳急促的聲響。
“師父,吃藥了。”
一名裹著厚重道袍的青年端來一碗黑漆漆的藥湯,小心地開口。
中年道士脊柱已不能正常伸直, 稍有些佝偻,他掀起眼皮, 牽動起眼尾的褶皺, 那樣一雙眼瞳陰沉沉的,令青年不敢逼視。
“主人,如今凌霜已死, 您與他之間的約定便不作數了, 依屬下之見, 您還是去汀州吧, 那裡即便是冬日, 也不似玉京這般天寒地凍。”
身著靛藍衣袍的中年男人合上房門, 擋住外頭的風雪, 走到他面前, 垂首恭敬道。
“南旭, 你不想為堆雲報仇了?”
道士的聲音喑啞。
提起“堆雲”二字, 南旭臉上的神情一滯, 他隔了半晌, 才道:“還是您的身體最為重要。”
堆雲便是紅葉巷堆雲坊的女掌櫃。
“蠢材。”
道士冷笑, 氣息很虛浮,卻字字透著寒涼:“凌霜是死了,可那小子還活著,他既不肯聽他師父的話,那麼我便不能讓他活著離開玉京。”
“何況,”
道士側過臉,燈影在他渾濁的眼底浮動,“他似乎也很想要我的命。”
“主人,可程叔白他們……”
南旭話還沒說完,忽見道士那一雙陰冷的眼睛凝視他,他登時低首,不敢再說。
道士眉心的皺痕更緊,他握緊了膝上的劍,不自禁地垂眼去看自己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經年的舊疤。
風雪濃重的夜,屋外似乎藏了些不尋常的動靜。
南旭立即警惕起來,再看向那蒲團上坐著的道士,他面上神情平靜,到此時方才接來青年手中的藥碗,一口飲下。
南旭戳破窗紗,隻見燈火照見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覆了薄雪,而在燈火之外的陰影裡,似有人影閃過。
踩雪的沙沙聲時隱時現。
檐下的燈籠搖搖晃晃。
“你們被人跟蹤了?”南旭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衣襟。
“不可能啊……”
青年面露驚慌。
“行了,我今日讓他們去城中買藥,原本為的就是引他前來。”中年道士的嗓音更為嘶啞,他擱下空空的瓷碗,“我早就想看看,他妙善教出來的這個徒兒,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抬起眼:“去吧。”
外頭已有了刀劍相接的聲音,南旭沒耽誤,踢開門便衝了出去,十幾名青年道士也隨即提劍而出。
守在屋舍外的數十人已與趁夜而來的幾十名殺手纏鬥起來,南旭等人才出來便匆忙躲避起如雨襲來的飛鏢。
屋內的中年道士獨坐蒲團,閉著眼睛聽著外頭的廝殺聲,倏忽一葉銀光刺破窗紗襲來,他迅速後仰躲過,睜眼轉臉正見那銀葉深深地嵌入牆壁之中。
雙眼微眯,中年道士不緊不慢地拿過一旁的拐杖,支撐著站起身來,另一手握著劍,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去。
迎面是冰涼的雪粒,寒風吹來便好似浸入他的腿骨,又冷又疼,而他面上不顯,隻借著燈火,定定地望向不遠處。
沾了薄雪的地面上血跡斑駁,兩方的人廝殺不斷,中年道士卻隻看著那個從濃深的陰影裡走出來的黑衣少年。
他纖瘦的腰身纏了一柄銀蛇軟劍,烏濃的發髻上隻有一根銀簪作為飾物,那樣一張雋秀的面容毫無表情,一雙漆黑的眸子凌冽而銳利。
叮叮當當的聲音突兀。
中年道士的視線停留在他腰間那個掛滿金珠玉珠的玉葫蘆上。
“妙旬?”
在他打量少年的同時,少年亦盯著他,清泠的聲線好似浸霜裹雪。
中年道士聞聲,視線再上移,與他相視,見了寒風的嗓音更為嘶啞幹澀:
“小子,你不該來玉京。”
鬢邊一縷淺發被冷風吹得微蕩,折竹扯唇:“你隻需告訴我,當初重傷我師父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算是吧。”
妙旬竟還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既如此,”
折竹摸著腰間的銀蛇劍柄,“噌”的一聲,纖薄的劍刃抽出,凜冽的銀光閃爍,“我這一趟便不算白來。”
妙旬不言,一旁南旭見狀,立即踢開面前的殺手,飛身上前,一個騰躍,揮刀朝少年橫劈過去。
折竹以劍相抵,冰冷的兵器撞擊出清晰的聲響,他從容接下南旭的一招一式,五步之內,劍刃一轉,刺破南旭的手臂,同時雙足一躍而起,重重踢在南旭的腰側。
劍鋒撤回,血珠如雨般灑落,那劍影映在少年一雙幹淨無情的眼前,南旭飛出去幾米開外,被另幾名殺手纏住。
“怎麼不用天機山的功夫?”
妙旬立在階上,一邊將拐杖扔下,一邊抽出劍來:“難道師兄他沒教過你麼?”
折竹面無表情地轉身,正見階上的妙旬三步並作兩步,雙腿一蹬柱子,借力而起,輕松落來他的面前。
雪如鵝毛,紛紛揚揚。
妙旬冰冷的劍刃寸寸擦過自己的虎口,一雙陰鸷的眼始終緊盯著面前的黑衣少年,他一動,便勢如猛虎,劍鋒直逼少年的面門。
折竹握著劍柄的手一轉,抵開他的劍刃,側身襲向妙旬的肩頸,妙旬反應迅速,立即提劍迎上,兩劍相接,妙旬的招式嫻熟而老辣,內力更是深厚霸道,他的劍刃壓得折竹薄刃彎曲,折竹後仰抽出劍刃,騰空而起。
妙旬即便是瘸了腿,但也能憑借渾厚的內力支撐其從容應對少年俯身往下的攻勢,劍鋒抵在刃上的錚鳴聲刺耳,幾乎要劃破人的耳膜。
雪粒無聲墜在劍刃。
折竹一個旋身,穩穩落地,聽清劍鋒刺破寒風的聲音,他反應極快地迎上妙旬迅疾的攻勢,但妙旬的劍招灌注了極強的內力,折竹手中的薄刃震顫,他皺了一下眉,抬手迎上妙旬朝他打來的一掌。
兩方內力相撞,妙旬與折竹皆踉跄後退兩步。
妙旬的神情顯出幾分驚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抬首,看見對面那少年唇邊浸血。
“你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怎會有如此強勁的內力?”妙旬一顆心微沉。
折竹像是根本沒在聽他說些什麼,提劍往前,內力浮動,粒粒雪花再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緊盯著妙旬那張臉,手中薄如葉的劍刃變幻如影,每一招每一式都極盡凌厲。
妙旬雖是妙善的師弟,但曾經作為天機山弟子,江湖人盡皆知他的武學天賦比妙善要高得多。
他一個後仰,後腦抵在雪地裡,挺直了腰,橫握劍柄,長劍在折竹腰間劃出一道血口子。
但妙旬抬眼看他,這少年竟眉頭都不皺一下,妙旬有一瞬驚疑,也是這一瞬,他猝不及防,受了少年一掌。
胸口悶痛,妙旬喘息著,看見少年腰腹間不斷有血珠滴落,那一張年輕的面容也變得越發蒼白,他手中劍刃朝下,妙旬翻身躲開,隨即躍入半空。
折竹立即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掠入那片青黑的林間,忽高忽低,劍刃相接之聲不絕於耳,陣陣罡風摧折草木。
折竹的劍鋒刺中妙旬的腿骨,妙旬吃痛,立於林梢的左膝一屈,卻仍能勉強穩住身形,掙開他的劍鋒,一掌重擊在折竹肩頭。
周遭的枯葉仿佛也因妙旬內力激起的罡風而化為利器,擦破了折竹的臉頰。
妙旬落下林梢,劍鋒嵌入地面支撐著他站直身體,銀白的月輝穿梭於這片枝葉縫隙,斑駁搖晃,他凝視立於樹梢之上的少年:“小子,你到底年紀還輕,天機山的功法,我可比你熟。”
“是嗎?”
折竹腰腹間的血液浸湿衣袍,滴答落下,他指節輕蹭臉頰的血跡,隨即踩踏樹梢,俯身躍下。
妙旬匆忙接招,此時他方才察覺這少年的招式更為狠厲迅疾,妙旬凝神接下,積蓄起內息襲向折竹。
折竹抵不住他這般剛猛的內力,胸口一震,他什麼感覺也沒有,卻吐出血來。
“公子!”
忽的,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折竹側過臉,郎朗月華映出一個人的影子,那青年提劍而來,直直地揮向妙旬。
妙旬側身一躲,不得已松了折竹的劍,應對起這忽然出現的青年使出的招式,但青年終究不敵妙旬,不過幾招之內便落了下風,生生受了一掌,手臂也被劍刃劃了道血口子。
妙旬正欲下殺招,一道柔韌的劍影閃爍,他眉目一凜,不得不接下那黑衣少年的劍招。
林間風聲呼嘯,少年渾身浴血。
妙旬到底身上還有舊疾,他更不防這少年如此年紀便有此般武功,縱然內力尚不及他,但少年似乎極其敏銳,很會尋找他的弱點,不過百招,他那條傷腿便再受重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