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還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榮王並不追問他是哪兩字,隻道:“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折竹一怔,
輕輕頷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懷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即便諸般嘲諷加身,這個榮王也始終沉默以對,令誤會的人繼續誤會。
可是血緣的羈絆,宿命的親情似乎騙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為他而慘死的家臣,他注定要比淳聖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錯,滿盤輸。
而商絨囿困於薛淡霜與薛家滿門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難以掙脫的枷鎖。
宿命般的際遇,相似的脾性,便是這對父女。
正如,
當初她不問,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正如,
如今榮王不問,亦能輕易念出那句詩。
“絨絨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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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織的光線裡幽幽浮浮,榮王顫顫巍巍地拄拐,對少年道:“折竹,她與你在一塊兒,一定會很開心的。”
第89章 初雪夜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
晶瑩如鹽粒般隨冷風飄飛, 在晦暗泛黃的燈影底下打轉。
“姜纓,銀樓還有幾日完工?”
折竹瞧著落在掌中轉瞬融化的雪粒。
“明日便可以去取了。”
姜纓昨日才去銀樓瞧過。
折竹不言,在街邊油布棚子底下的食攤上買了兩塊熱騰騰的糕餅, 一塊油紙包裹著藏入懷中, 另一塊便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明日。
少年的步履輕盈。
他從未如此期待明日。
臨近藏身的吉花巷,額上生了一道紅疤的女子提著燈籠匆匆從幽暗的陰影裡走出來,迎面撞上正吃糕餅的少年,她焦急的面容上添了一絲欣喜,忙上前:“小公子!”
“添雨姑娘, 何故綴夜前來?”
姜纓瞧見她那副情狀,最先警惕起來。
“季凌被人抓走了!”
添雨口中的“季凌”便是第十五。
“十五哥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 什麼人還能將他抓了去?”折竹聞言, 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蜜糖糕餅。
熱熱的糖液清甜不膩。
添雨搖頭,道:“他們知道季凌是季羽青之子,張口便問他要一個精銅魯班鎖。”
魯班鎖。
折竹咬糕餅的動作一頓, 一雙漆黑銳利的眸子盯住她:“十五哥如何說的?”
“說東西不在身上, 給了旁人。”
添雨如實答。
折竹神情冷冽, 忽而冷笑一聲。
“小公子, 還請快去救救季凌……”
添雨話說一半, 卻見少年抽出腰間的軟劍, 那銀光閃爍的剎那, 冰冷的薄刃抵上她的脖頸。
“……小公子這是做什麼?”
添雨神情微僵。
“那便要問添雨姑娘你了, 可別跟我說, 你跟在第十五護法身邊這麼久, 果真什麼也不圖。”
姜纓也抽出劍來, 劍鋒指向添雨面門。
添雨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她側過眼, 凝視那少年的臉:“小公子拿了季凌的東西,卻連救他也不願?”
“我此時不正是在救他麼?”
折竹的劍刃在她頸間劃出極淺的血痕。
添雨隻覺這少年的劍冷,那雙眼睛更冷,她頸間刺痛,後背泛寒,撤去那般焦急委屈的情態,她又細又彎的眉輕皺:“看來公子你早就懷疑我,既如此,你為何不早殺了我?”
“此前我還不知你的目的,多虧你方才親口告訴我。”
折竹語帶嘲諷。
作為陳如鏡的義女,在陳如鏡死後,她再出現,便是與第十五在一起。
“我告訴你什麼了?”
添雨狹長柔媚的眸子一橫。
“你在十五哥身邊,為的便是那個魯班鎖。”
“是又如何?”添雨終於不再遮掩,她定定地看著他,“那東西原本就是我家的,季羽青奪走了它,我如今想要拿回來又有何錯?隻是小公子你,要那東西何用?”
“可你如何證明它是你的東西?”
折竹眼底冷冷沉沉。
“準確地說,那魯班鎖出自雲川程氏,我父親是前雲川主程靈曄的近衛,十七年前程靈曄將其賜予我父,後來我父因故被逐出青霜州,後來季羽青上門從我父手中奪走了它,我父自那時起便惶惶難安,讓我母親帶著我離家躲藏了幾月,原本父親每月都有一封書信寄來,但那月母親卻沒收到任何消息,她帶我回到家中,卻見父親已死去多時,屍身腐化不堪……”
“母親鬱結成疾,撐了幾年還是去了,後來我孤身一人從雲川出來,便是要找到季羽青,從他手中拿回我家的東西,再殺了他。”
從雲川到玉京,添雨一路追尋季羽青的蹤跡也不知走了多少彎路,來到玉京時,季羽青已經失蹤,唯一的線索,便隻剩陳如鏡。
所以,她成了陳如鏡的義女。
季羽青沒有現身,但她至少等來了一個季羽青的兒子,可第十五到底是在栉風樓中待過的殺手,他對她並非沒有防備,添雨在他身邊幾月,到今日方才得知魯班鎖的下落。
“我方才也沒有騙你,的確有人找上了季凌,”添雨的鬢發間落了好多雪粒,“若不是見了他,季凌也不會說出魯班鎖在你這裡。”
雲川,又是雲川。
折竹查出第十五是季羽青之子的身份後,曾在栉風樓中見過第十五手中的魯班鎖,那上面镌刻的圖案與字痕,竟與他的黃金匣子鎖扣上的極為相似。
也是因此,折竹才會與第十五約定,有朝一日他離開栉風樓,必會帶著第十五一起出去。
而第十五則要將那個魯班鎖交給他。
折竹知道季羽青是雲川人,卻未料那個魯班鎖竟出自雲川程氏,那麼,他自小帶在身邊的黃金寶匣呢?
難道……
“他是誰?”
折竹再抬眼。
“他說他叫辛章。”
事到如今,添雨沒有要欺騙他的意思。
是託天伏門主劉玄意替其探查寶匣下落的那個汀州的辛章,那時在蜀青,折竹便猜出此人也許根本不是什麼汀州人士,而是來自雲川。
果然,都對上了。
巷中忽然有了一些響動,姜纓抬起頭正見一道身影飛快掠來,他認出那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便迎上前去。
匆匆耳語一番,姜纓變了臉色,回轉身來,走到折竹身邊,湊近他低聲道:“公子,妙旬的藥看來是吃完了,我們的人從藥鋪跟蹤幾個青年出城,發現他們上了觀音山,隻是城中戒嚴,天色一暗他們便進不得城,隻得借由鴿子傳信。”
觀音山離玉京城很近,其上有一座大鍾寺。
“小公子難道真的不救季凌?”
添雨隱約聽到了姜纓的話音,她眼底流露一分不自禁的焦躁。
“你既篤定是季羽青去而復返殺了你父親,如今十五哥給你父親償命不是正好?”折竹聲線沉靜。
添雨張了張嘴,語塞。
第十五當然不可能會死,魯班鎖不在他身上,那辛章若真要第十五的性命何不當場結果了他,何必還要帶走他?
折竹不再理會添雨,撤下劍,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她的後頸,姜纓見添雨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便立即扶住她。
一旁的青年上前來,從姜纓手中接過添雨。
折竹將懷中的糕餅遞給姜纓,又看了一眼姜纓夾在腋下的匣子,淡聲道:“以防萬一,你和第四帶著簌簌換個地方藏身。”
“公子……”
姜纓原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咽下,隻低聲道:“您放心,屬下這一回,一定不會再弄丟公主。”
見少年轉身帶著藏在漆黑夜色裡的數十人離開,姜纓瞧了一眼地上被添雨遺落,燃燒成焰的燈籠,對那扶著添雨的青年道:“走。”
寂靜庭院,推門聲突兀。
商絨在房內聽見了細微的動靜,她立即起身推門,寒風裹挾細碎的雪粒迎面襲來,檐下的燈籠照見一片浮動的晶瑩白色。
她才驚覺,下雪了。
庭院裡幾人走入一片暖橙色的光線裡,她卻沒在其中發現折竹。
姜纓走上石階,將油紙包裹的蜜糖餅遞給她:“姑娘,公子今夜不回來了,我們必須要立即離開這個地方。”
商絨沒有問他為什麼不回來,她心裡很清楚,折竹逗留玉京,隻有一個理由。
她接過油紙包,裡面的糕餅還是熱的。
輕抬起眼簾,她看見底下被青年扶著,沒有意識的那名女子額上的疤痕,她認出那便是之前跟第十五來過此地的添雨。
“好。”
她捏著糕餅,輕聲道。
——
夜雪更重,細碎的雪粒逐漸變得好似鵝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