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聽見外頭有開門的聲音,她立即掀簾走出去。
竟是榮王妃。
榮王妃身後沒有女婢跟進來,那道門合上,這室內靜謐無聲,隻剩下她們母女二人。
“您來做什麼?”
商絨終於開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應入宮來為你梳妝。”榮王妃說著,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齊的模樣,“但我似乎還是來得遲了。”
“母妃以往沒做過這些事,今日又是何必。”
商絨垂下眼睛。
榮王妃見慣了她乖順柔弱的模樣,少有聽她這般說話的時候,但此時,榮王妃並沒有絲毫惱怒,她神情平靜地走到商絨的面前。
伸手輕撫她烏黑的發鬢:“明月十六歲了,長大了。”
商絨後退一步,躲開她的手。
“我知你怨我,但明月,我沒有辦法。”
榮王妃掩下心頭的那點失落,她放下手,“我今日也不是來找你的不痛快,隻是想與你好好說說話。”
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會想起純靈宮那夜,她隻要想起商絨腕上那道疤,想起那夜商絨對她說“不需要了”,她便寢食難安。
榮王妃也想與她好好說話的,語氣輕柔些,像一個平凡人家的母親那般,可此刻她看著商絨的臉,才驚覺自己竟從不知如何做一個溫柔的母親。
她有心彌補,可張張嘴,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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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衣袖有些亂。”
榮王妃伸手替她整理衣裝,見商絨不說話,卻也沒拒絕,她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氣。
她待商絨,從未像此刻這般小心過。
“母親。”
商絨忽然喚她。
“嗯?”榮王妃輕應一聲。
“我知道您與父王不易,我知道皇伯父一直忌憚父王,他不準我與父王親近,留著父王的性命卻逼著他做了他最不喜歡的道士。”
商絨看著她:“父王身不由己,您也身不由己,這些其實我都明白,而我所求也並不多,若您從前也如今日這般,願意與我多親近些,願意與我好好說說話,那該有多好。”
“明月……”
榮王妃嘴唇微動,撫平她衣袖的褶皺,對上她的目光。
她的這個女兒,自小便將心事藏得很好,少有向她袒露的時候。
她們母女之間從一開始就鑄著一道高牆,她從來不會溫聲細語,而商絨亦難向她敞開心扉。
她也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這個常會進宮看望女兒的母親,竟不如被困在榮王府中不得而出的榮王了解她。
“神碧,待她好些吧,否則說不定哪一日你我便要失去這個女兒了,你別再……傷她的心。”
榮王妃想起榮王今晨與她說的話,她忍不住看向商絨的手腕,玉镯擋住了,可她記得那夜自己親眼看過的傷疤:“往後……”
她才試探一般地開口,那道門倏爾一開,有女道士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時辰到了,榮王妃看著商絨被眾人簇擁著往門外去:“明月。”
“往後我會的。”
她說。
商絨停步,她回頭看見榮王妃,她永遠是那麼孤清冷傲的人,立在那裡便如寒梅一般凜冽。
“母親,我走了。”
商絨壓下眼眶的熱意,回頭迎向那片瀟瀟風雨。
遲了。
太遲了。
淳聖帝因陰雨而臥病在床,不能出宮前往星羅觀,故而禁軍與凌霄衛便隻護送明月公主的車駕出宮。
這是自她回來後第一次出宮。
御街兩旁的百姓冒雨跪拜,口中大呼“明月公主福壽安康”,這般震天之聲比淋漓的雨還要響亮。
“公主安心,今日必然順利。”
拂柳與她一道坐在車中,也許是見她始終蹙著眉,便含笑出聲。
商絨抬眼,凝視她的笑臉。
星羅觀的眾人在大門處恭敬地等待許久,待得公主車駕停穩,他們立即伏跪下去。
“公主,請入觀。”
凌霜大真人由抟雲撐著傘,走到車駕前相迎。
商絨被拂柳扶著從車上下來,立即有女道士上前來撐傘。
雨勢有些大,觀中圓臺上的香火點不燃,道士們忙著以油布遮蓋,而商絨則被眾人簇擁著請去了樓閣之上暫且休息。
雨水拍打在欄杆上,商絨頭上的蓮花金冠很重,她的後頸隱隱有些疼,卻仍隻能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雙眼卻忍不住在底下搜尋。
底下那麼多人,可她沒看見夢石,也找不到折竹。
是不是生了什麼變故?
她心中越發不安。
身後的女道士在說著“祭神舞”,商絨立即想起之前夢石與她說過的話,她的視線遊移,不經意地望見對面欄杆內,那一群戴著彩繪面具,身著雪白衣袍,腰系殷紅絲绦的人。
那麼多人。
哪一個才是他?
商絨找來找去,驀地被一名坐在欄杆前,捏著面具輕輕搖晃的白衣人吸引視線,他仿佛是故意的,擋在臉前的面具搖晃兩下,見她看過來又不動了。
商絨心中仍不確定,才要移開目光卻又見他拿在手中的面具挪開了些,他歪著頭,僅露出來一雙眼。
那似乎是一雙極漂亮的眼。
商絨驀地站起身,隔著珠簾,她有些看不清,她想也不想地提起裙擺,掀開珠簾跑到廊上去。
“公主?”
守在玉座旁的女道士們見她忽然出去便忙跟上。
油布尚未遮蓋起天幕,雨勢削減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綿密的雨絲斜斜地飄飛著。
少了霧氣,她看清對面那少年發髻間清亮的銀簪。
隔著潮湿雨幕,
商絨看見他露出來半張臉,他的眼睛彎彎的,在對她笑。
她的眼眶湿潤起來,
卻不自禁的,也彎起唇角。
第76章 我們走
長定宮。
夢石靠坐在太師椅上, 滿臉疲倦,御醫跪在一旁,正替他搭脈。
“殿下近來太過操勞, 又染了風寒, 所以才會這般頭痛難忍,身子綿軟無力。”御醫收回手,恭謹地說道。
“請快去寫方子吧。”
年輕的宦官張真再旁低聲說。
御醫起身小心地退出寢殿,張真將一碗熱茶捧給夢石:“殿下,如您所料, 陛下方才將今日星羅觀的差事交給了二殿下。”
方才夢石在含章殿中暈倒,淳聖帝便立即著人將他送回長定宮, 又叫了御醫前來替他診治。
“嗯。”
夢石應了一聲, 神情卻仍是說不出的凝重。
“殿下,您可是在擔心明月公主?”張真小心翼翼地問。
“五弟絕不會放過這個生事的機會,我既要成全他,”夢石心中總有些不大安寧, 眉頭皺得很緊, “也要成全明月, 但我總有些擔心。”
“殿下放心, 我們在觀裡的人盯著呢。”
張真低聲寬慰道。
夢石沉吟片刻, 他擱下茶碗:“不行, 你親自去盯著, 若是明月出了什麼事, 你便提頭來見!”
——
天色明亮許多, 星羅觀中的油布尚未遮擋起天幕, 雨便已經停了, 凌霜大真人將商絨迎上高臺, 數百名道士在長階底下拖著長長的調子誦經,數不清的銅鈴搖搖晃晃,清脆的銅鈴聲與誦經聲密織一片。
火祭,祈福,敬拜上蒼,商絨一如以往生辰時那般一一完成,東方陰雲既散,淺金的日光彌漫,鋪滿白玉高臺。
商絨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底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她在這個最高最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由心生一種搖搖欲墜的懼意。
商絨跪得腿麻,被拂柳扶著慢慢地往下走,那些身著白衣戴著面具的少年少女躬著身跪在長階上。
鼓聲響起,銅鈴一搖,伴隨那些席地而坐的道士們誦經的聲音,香火燃燒的煙霧更盛,將這高臺籠罩起來,便好似在雲中一般。
商絨偷偷地從階梯兩旁的白衣人中尋找折竹,她的眼睛被煙霧燻得有些發澀,始終不能從這些衣著乃至面具都一模一樣的人中辨認出他。
濃煙繚繞,高臺玉階仿佛成了雲中瑤臺,縹緲高懸,不似人間。
眾人在底下仰望著湿霧白煙裡的公主,金蓮花冠間墜掛的寶珠熠熠生輝,她烏發雲鬢,朦朧的煙霧裡,她額間一點朱砂殷紅,衣袂輕盈拂動,恍若神女般不染纖塵。
道士們不知疲倦地唱誦經文,朝陽的金光穿梭於霧中,更令眾人眼前所見皆有一種莊重肅穆的神性。
商絨又走下一階,忽的,她隻覺有人輕輕觸碰她袖間的手,冰涼的觸感,一顆圓圓的東西塞入了她掌心。
整個過程隻是短暫一瞬,幾乎是她方才反應過來,那人便已經收回了手。
商絨低眼,看見跪在她身邊的白衣人垂著頭,烏黑的發髻間正是那根她最熟悉的銀簪。
“公主?”
拂柳見她停步,便喚了一聲。
商絨立即收回目光,她不能讓任何人覺察出什麼異樣,收攏掌心捏著那顆東西,繼續抬步往底下去。
底下仍沒有夢石,商絨掃視一眼,卻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商息瓊。
他不是說今日不能來麼?
商絨心中驚異,見凌霜大真人朝她走來,便問:“大真人,大殿下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