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帕子裹著把手, 商絨將茶壺拿下來, 隨即將字條扔進炭火燒紅的風爐裡, 短暫的火光燃燒起來, 她重新將茶壺放回風爐上。
案上的典籍堆成了山,她卻沒了整理的心思,秋雨綿密,在窗外滴答脆響,商絨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盯著茶壺裡冒出的熱煙。
昏昏欲睡之際,門外傳來一名女道士的聲音:“公主,凌霄衛要入閣存放新一批的典籍。”
商絨清醒了些,睜起眼睛,應了一聲。
閣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踩踏樓梯上來,那些身著暗青衣袍的青年將幾個沉重的箱子堆放在廊上。
賀星錦在門外俯身:“公主。”
“小賀大人不必管我,叫他們將典籍都抬進來吧。”
商絨說道。
“是。”
賀星錦低聲應,隨即朝身後的人抬了抬手。
幾名青年將箱子一一抬進去,兩三個女道士忙跟上去,領著他們往三四樓上去,隻有那裡的書架還空著。
賀星錦始終立在門外,身後煙雨朦朧,而他嗅到門內清淡的茶葉與紙墨的香味,有那麼一瞬走神,卻聽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下意識抬起眼簾,正見那小公主將將穩住身形,手腕磕碰在了案角,那聲響正是她手腕上的玉镯碰撞發出。
他上前兩步邁入門檻,卻又驀地停住。
她煙青色的衣袖後褪了些,那玉镯因她一抬手而往下滑了些,隱約露出猙獰泛粉的疤痕。
賀星錦瞳孔微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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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
他想起在蜀青的暴雨天,泥濘山道上的馬車裡,她手握一柄匕首,頸間一道血痕,滿是淚的一雙眼,黯淡無神。
商絨在蒲團上坐得太久,想起身卻又腿麻無力,她雙手撐在案角緩了片刻,抬起頭卻見賀星錦立在不遠處怔怔地望她。
“小賀大人?”
商絨覺得他有些奇怪。
賀星錦堪堪回神,立即垂下眼睛,雨聲淅淅瀝瀝,他看著光潔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公主……近來可好?”
“我很好。”
商絨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問,卻也點頭。
賀星錦握著刀鞘的手一緊,他無聲收斂自己的心緒,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來,跪下去:“這是家母送給公主的生辰禮。”
商絨聽他提起他的母親,她便站起身,走到的面前,伸手接來那隻木盒來打開,其中靜躺著一枚玉佛。
“小賀大人,你母親不是信道嗎?”
商絨看向他。
信道?
賀星錦一怔,他抬起頭,仰望著面前的公主:“公主如何得知?”
“你母親也寫過幾年祝文,她還常會在祝文的最後問候我,我也有寫過回信的,隻是今年她沒再往宮中送過祝文了,這些你都不知道嗎?”商絨眼底添了幾分疑惑。
她放在榻中暗格內的那些信件,便是賀指揮使的夫人溫氏這些年來隨祝文一道送至她案前的問候信,她一直好好收藏著。
“臣的確不知。”
賀星錦心頭疑慮更甚。
他的母親信佛不信道,他從不知母親何時往宮中送過青詞祝文。
“大人。”
幾名凌霄衛從樓上下來了。
賀星錦看了一眼他們,便對商絨拱手:“臣告退。”
他起身與幾名凌霄衛走出門去,卻聽身後傳來她的聲音:“小賀大人,請代我謝謝溫夫人,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她的書信的確給了我諸多慰藉。”
賀星錦停步,湿潤的水氣輕拂他的臉,那般清俊的眉眼始終沉穩如水,他轉過身來低首道:“是。”
秋雨蕭瑟,白霧茫茫。
賀星錦帶著凌霄衛離開了,數名女道士在樓上收拾箱子裡的典籍,一直到天色暗淡下來,商絨用過晚膳,沐浴完畢便在樓上歇下。
“公主可要留燈?”
女道士拂柳放下幔帳,她的嗓音異常甜膩嬌柔,那般豔麗的容貌與她身上的灰藍道袍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輕掃過商絨的臉。
“留著吧。”
這書閣太大,商絨夜裡總要留一盞燈才敢睡。
拂柳含笑點頭,其他女道士今日皆因摘星臺一事而惶惶不安,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臉上仍舊笑盈盈的。
商絨一直覺得她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裡怪。
拂柳出去後,商絨在榻上翻來覆去總不能眠,她摸出來那枚竹蝴蝶在燈下看了一會兒,又從榻前的木腳踏裡將其中的兩樣東西取出。
她自從純靈宮將它們帶至凌雲閣後便時常更換藏匿的地方,如此才勉強放心。
在室內掃視一番,商絨苦思不出今夜又該將它們藏在何處,垂下腦袋盯著放在匣子上那個小巧的魯班鎖。
那上面镌刻著的文字與圖案密密麻麻,卻很微小,教人難以看清。
商絨拿起來摸了摸,她也試過解開它,但無論她怎麼努力也始終未能將它解開,她甚至一塊都拆不下來。
忽的,
她想起來這凌雲閣內似乎存放著透鏡。
商絨立即起身,翻找出了透鏡來,扶燈而出,在書案前坐下來,借著燈燭的火光,將透鏡置於魯班鎖上。
微小的字痕被放大許多,她嘴唇微動,逐字辨認著,那些字毫無章法,圖案也奇怪,每一個字,每一個圖案都可以用手指移動,但好像卻都是零散的,不連貫的。
但她越是辨認,便越是覺得熟悉。
夜更深,商絨將一碗冷茶澆入砚臺內研磨出墨,在紙上寫下一字又一字,她的眼睛有些發澀,手指揉得眼皮有些微紅,她卻好似仍不知疲倦般,伏案拼湊著那些看似毫不相關的文字。
不知不覺,東方既白。
案上燈燭燃盡,商絨捧起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宣紙。
居然是《青霓書》與《太清集》中的隻言片語。
這便是他要那三卷書的原因麼?隻有那三卷書才能解得開這個魯班鎖?
是否解開這個魯班鎖,他所背負的,那個匣子的秘密便能浮出水面?
幾乎是一個月整,商絨沒再見過夢石,淳聖帝下旨流放了一批摘星臺的男道士,聽聞與那些男道士有染的宮娥是摘星臺採露水的,她們皆是處子之身,卻有人不尊皇命行了所謂汙穢之事,淳聖帝怒極,下令將她們全部處死。
商絨得知此事時,那些宮娥已經盡數被處死。
二皇子商息瓊因替那些宮娥求情而觸怒了淳聖帝,在含章殿外淋著雨跪了整夜。
“誰讓你們瞞我的?”
若不是商絨方才去了御花園一趟,聽見了些宮娥談及此事,隻怕她如今都還沒蒙在鼓裡。
“大殿下擔心擾了公主清淨。”
一名女道士恭敬地道。
夢石。
商絨怔怔地盯著案上的書頁,近來她一心拆解那個精銅所制的魯班鎖,卻總是不得其法摸不準其中規律,她已許久不曾踏出凌雲閣,今日若不是拂柳勸她出去走一走,她照例仍是不會出去的。
明日便是商絨的生辰,許多女道士進進出出的,忙著將朝臣命婦們送來的賀禮搬進閣中,沒一會兒,外頭雜亂的步履聲中,忽添整齊的女聲:“二殿下。”
商絨回神,抬起頭。
那個斯文俊秀的青年臉色有些慘白,止不住地在咳嗽,行走間雙腿似乎有些吃力,他進了門來,朝她勉強一笑:“明月。”
“息瓊哥哥。”
商絨連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羅觀,所以今日便提前來見你。”商息瓊說著,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她。
“謝謝息瓊哥哥。”
商絨接來盒子,又望著他:“你的腿……”
“沒大礙的。”商息瓊搖搖頭,不欲與她說自己心中的事。
他當初上奏死嬰一事,本是想削減凌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豈料那些犯了錯的道士隻是被流放,而所有的採露宮娥卻被他們帶累,兩百多條性命,盡數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謝謝你。”
商息瓊說道。
商絨知道他在說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宮宴別的哥哥姐姐都不願與我說話,隻有你與我在一處,我一直記得的。”
商息瓊不知她將小時候的事記得這樣認真,他面上的神情復雜許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實不必記得那些事,那時候,我不過是覺得你比我可憐罷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絨從不覺得“可憐”這兩個字有多刺耳,她說:“你幫過我,我回榮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見到你,你還買了風車哄我。”
她越說,商息瓊越有些無地自容。
這宮中哪容得下這般純粹的情誼,他幫她伴她,不過是想借此討好父皇罷了,可她卻偏偏……
“明月,我走了。”
他怕失態,隻說了這樣一句,便轉身挪著緩慢的步子離開。
商絨看著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才將懷中的盒子打開,紅色的錦緞上放著一條極精致的璎珞。
暮色四合,商絨依舊沒有等到夢石,她心中惴惴難安,夜半又夢到那些死去的採露宮娥,她驚醒後便再難睡去。
抱著雙膝蜷縮在榻上不知多久,天還未亮,那些女道士便進門來伺候她洗漱。
換上纏鶴紋銀的雪緞衫裙,金質的蓮花頭冠有些重,蓮花瓣上墜的寶珠晶瑩剔透,微微顫動。
女道士在她額間點了一道水滴狀的紅印,隨即眾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先出去吧。”
商絨朝她們抬手。
拂柳立即領著眾人出去,合攏了門。
商絨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著裙擺入了內室,找了一條絲緞來將那黃金匣子,魯班鎖以及《丹神玄都經》裹在裡頭,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兩件外衫,將裹在絲緞裡的東西系在自己的腰間。
黃金匣子並不大,魯班鎖就更小,她纏在腰後,又將兩件外衫穿上,從銅鏡裡看是看不出來什麼異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