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的眼睫微動。
“此前我為了能夠順利有個由頭讓折竹公子入純靈宮,便設計了鬧刺客一事,並將此事扣在了商息蘋的頭上,商息蘋因此與胡貴妃一塊兒被禁了足,他雖一直叫屈,但父皇也從沒理會過他,所以你母妃不可能憑此便猜出折竹公子的存在,一定是有人透露了消息給榮王府。”
今日凌霜是故意留他在星羅觀中下棋,為的便是趁他不在宮中的當口,讓榮王妃順利請旨撤換純靈宮的侍衛。
但僅憑凌霜從商息蘋那兒聽來的幾句無根無據的冤枉話,榮王妃是絕不可能這般著急去見他父皇的。
所以,一定是榮王府中得了折竹的某些消息。
“除了您與我,還有誰知道他的事?”
商絨回想方才母親與她說過的話,又思及寢殿後的那片林子裡,那個用麻繩編織起來的吊床。
難道……
商絨的神情微變。
“當初與他一道進宮的還有一人,那個從栉風樓出來的第十五,如今折竹公子正要尋他的下落。”
夢石一時也吃不準究竟是不是此人透露的消息。
若是,那麼他究竟為何要背叛折竹?
但當下他也沒那麼多心思去想這些,隻忙著安撫眼前這個小姑娘:“簌簌你放心,他是那麼謹慎聰穎的一個人,他在外面實則比在這宮中要安全得多。”
商絨點了點頭,片刻,她輕聲說:“謝謝您,夢石叔叔。”
她仍習慣性地這樣稱呼他。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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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石搖頭,隨即想起方才那不聽她命令的宮娥,心內便又有些發沉,可這純靈宮中的事,如今他已不好插手,他便道:“可有要我替你保管的物件?”
他知道,折竹一向喜歡給她買些好玩兒的東西,但那些不屬於宮中的物件一旦被榮王妃發覺,隻怕便再也回不到商絨的手中。
商絨聞聲,卻怔怔地盯著盆中減弱的火光,半晌,她搖頭:“沒有了。”
夢石這一瞬才終於意識到些什麼,他再看那盆中的灰燼,他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又遲遲沒有發出聲音。
“我常會夢到我們三個人在蜀青的日子,越是夢,就越是想。”
商絨回過頭來望著他說:“我會等的。”
夢石敏銳地覺察出她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樣了,她明明是那麼脆弱敏感的一個小姑娘,可他卻從她的聲音與神情裡感受到了幾分堅韌。
殿內寂靜片刻,夢石看著手中那殘破的半卷道經,他心中是說不清的欣慰:“簌簌。”
“你已不在他們強加於你的‘道’裡了。”
道經從他手中落入銅盆,原本勢弱的火光逐漸又變得強烈,那光影在他的眼底晃動。
可他自己的道心呢?
夢石壓下心中翻沸的復雜心緒,迎向她懵懂的眼,鄭重道:“無論如何,我必會讓你們得償所願。”
夢石走後,鶴紫帶著一眾宮娥進殿服侍公主洗漱,因秋泓走前有交代榮王妃的命令,鶴紫還想在內殿守著公主安睡,但一向性情溫吞的小公主卻極為強硬地要她出去。
鶴紫無法,又知自己今日之舉已傷了公主的心,她隻得領命,但在退出去前,她仍不放心地道:“公主,奴婢就在殿外,您若有事,可千萬喚奴婢。”
見公主沒有反應,鶴紫隻好出去。
內殿裡隻餘一盞燈燭,寬袖自白皙纖細的雙臂滑下去,商絨仰躺在床上,盯著捏在手中的那張折痕滿布的紙條。
“若是想我,讓夢石將紙蝴蝶帶給我。”
寥寥一行字,最後也沒有落款。
商絨將其重新折回紙蝴蝶的模樣,原想起身借著一旁燈燭的火焰燒掉,可是她盯著它好一會兒。
不若,
就再留一晚吧?
下了整夜的暴雨在天將將亮起來時才堪堪收勢,清晨的霧濃極了。
在玉京城中某個窄巷中的小院裡,姜纓才伸著懶腰從屋中出來,他打著哈欠不經意地歪頭,正好撞見那道支起來的窗內,隻穿著單薄白衣的少年雙手捧著臉,也不知在盯著院中的哪一處。
姜纓一個激靈,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異樣,他立即警惕起來,很快回屋抄起放在枕邊的劍跑出來:“公子?”
他一邊走近,一邊審視著藏在湿潤霧氣裡的屋檐。
折竹才回神似的,奇怪地看他。
“……呃。”
姜纓看清他眼睑底下一片倦怠的淺青:“您這是在做什麼?”
“夢石還沒有消息?”
折竹恹恹的。
姜纓搖頭,若是有,此時手底下的人應該也就將消息送過來了。
折竹不理他了。
他仍捧著臉,盯著那道院門,望眼欲穿般,不知疲倦似的,心中一會兒煩惱,一會兒期盼。
雋秀的眉輕皺起來。
她是不是不想我啊?
第73章 那就好
含章殿。
連著兩日的雨讓淳聖帝頗不好受, 膝蓋疼得厲害,打坐也坐不住,夜裡更是不好安睡, 凌霜大真人天不亮便急匆匆入宮來奉上方才煉好的金丹。
錦盒裡照舊是兩粒丹藥, 淳聖帝倚靠在榻上等著凌霜大真人將其中一顆吞咽下去,這才接了德寶遞上的丹藥,就著神清永益茶吃下。
“凌霜,先出去吧。”
淳聖帝嗓音裡裹著十分的疲累。
凌霜大真人垂首應了一聲,隨即轉身, 與立在一旁的夢石相視一眼,他不是沒發覺夢石眼底那幾分不善的神色, 卻什麼也沒說, 隻朝他略略一頷首,隨即走出殿門去。
德寶也被帝王揮退,沉重的殿門合上, 一時殿中隻餘淳聖帝與夢石父子二人。
“你昨夜遇見她了?”
淳聖帝冷不丁地開口, 打破一室寂靜。
“是。”
昨夜他與肖神碧在文定門狹路相逢, 淳聖帝會得知這消息, 夢石也分毫不意外。
又是片刻靜謐。
淳聖帝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夢石的臉色:“她與你都說了什麼?”
這般溫和的口吻, 似乎隻是隨意的一問。
“她說了些兒臣母親的事。”
夢石垂著眼。
淳聖帝聽得他這番話, 倒好像早已猜到似的, 他嘆了聲:“十幾年了, 她每回入宮也不是來見朕的, 昨夜是第一回 , 她有所求, 兒啊, 你也別怪朕應了她。”
“父皇, 母親她是否真的……”夢石抬起頭,話說一半對上淳聖帝的那雙眼,聲音又驀地止住。
“夢石,神碧沒有說謊。”淳聖帝靠在軟枕上,徐徐說道。
“惠帝仍在時,你皇祖父還是楚王,他身體羸弱並無其他嗜好,唯有在金石書畫上頗下工夫,而神碧的父親肖正寰正是因此與你皇祖父相識,後來經你皇祖父舉薦入朝,他方才有機會青雲直上,最終位居元輔。”
“神碧的母親本就是楚王妃何氏的閨中密友,她與肖正寰的婚事也是由何氏一手撮合,也是因為她們二人這份情誼,神碧自小便常常隨母出入楚王府。”
那楚王妃何氏便是如今的榮王商明毓的親生母親,淳聖帝談及她,臉色也算不上多好:“她們有心讓神碧與商明毓有一份自小的姻緣,可神碧卻偏偏與朕最合得來。”
“後來商明毓一心想娶一個門第不夠的武將之女,何氏竟也遂了他的願,”淳聖帝說著,看向夢石,“可朕想娶神碧便是千難萬難,何氏不答應,肖家不答應,連朕的母妃……她也不願成全。”
“朕從母命娶了素賢不久,神碧便嫁入了文國公府,朕與她的緣分本是斷了個幹淨,但沒幾年,她丈夫宋岱在西北戰死,素賢擔心朕與神碧再生情愫,便使了手段趁她出府燒香之際買通江湖人劫了她,但等文國公府的人找到她時,與她在一處的,卻是商明毓。”
這是壓在淳聖帝心中已久的一根刺,若非如此,商明毓之妻周氏亡故之後,肖神碧與商明毓也走不到一處,更做不了夫妻。
“那麼靜子庵下毒一事也是真的?”
夢石兒時曾聽師父稱贊他的母親是貞烈之人,為了保住他,她在咽氣前還在忍受剖腹之痛。
他兒時對於母親的想象太過高潔美好,然而肖神碧與淳聖帝的話卻擊碎了他太多關於母親的印象。
淳聖帝頷首,隨即他一手撐在榻沿坐起身來,與他道:“夢石,素賢是你的母親,是朕的元妻,她待你待朕自然不同,你是她甘願忍受剖腹之痛也要留給朕的兒子,朕心中是曾怪過她,但她到底是一心為朕,後來又在南州為朕而死,這幾十年來,朕一直念著她啊……”
“隻是神碧對素賢尚有餘恨,對朕也有怨,她之所以如此待你,也是因這樁樁件件的舊事所致,朕隻盼你不要放在心上,”淳聖帝盯著他,語氣仍舊溫和卻總有些意味不明的壓迫,“你,明白嗎?”
“兒臣明白。”
夢石垂首,眼睛半垂下去,光可鑑人的地面映出他神情平靜的一張臉。
從含章殿中出來,夢石懷著滿腹的心事險些走錯了路,聽得身後宦官的提醒,他方才如夢初醒般,認準去純靈宮的路。
才入純靈宮中,夢石才穿過那道月洞門,清晨的霧氣襯得一庭幽碧的草木更賞心悅目,他抬眼便瞧見抟雲與幾個道童立在緊閉的寢殿門外。
“公主,您開開門吧……”
鶴紫滿額是汗,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道士抟雲,又急忙敲門。
“這是怎麼了?”
夢石提著衣擺走上階去。
鶴紫等宮娥一見他,便立即俯身跪拜。
“大殿下,大真人遣人來要公主近日所抄經文,但公主不肯開門……”鶴紫如實說道。
夢石聞言,側過臉對上抟雲的視線:“摘星臺尚在重建,大真人他又何必如此著急?”
“修行之事豈能懈怠?公主已借故推脫數回,今日竟對大真人閉門不見,這究竟是何道理?”抟雲身側的一名道童擰眉,稚嫩的嗓音,言辭卻嚴正。
“大殿下,貧道隻是奉命前來取經文而已。”抟雲俯身,恭謹道。
夢石還未說些什麼,卻聽殿門吱呀一聲響,他隨之看去,隻見半開的門內露出商絨的一張臉。
抟雲一見她,立即道,“公主,請您將經文交予貧道……”
然而他話說一半,卻聽她道:“一字未抄,你要我如何交?”
一字未抄?
抟雲一怔,隨即抬首,眼底難掩驚愕:“公主,您可是忘了,再有兩月便是您的生辰,送至您案前的經文青詞都是要經您的手抄寫火祭的啊……”
淳聖帝信道,朝中也常有善著青詞祝文的臣子,這些年來憑此而得淳聖帝青睞,並平步青雲的人不在少數,加之凌霜大真人有言,諸臣誠心進獻給上天的祝文若由明月公主親手抄寫於青藤紙上,必能上達天聽,感知天意。
“究竟是我的生辰,”
商絨尚未梳發,隻著一身雪緞衫裙,在殿門內凝視他,“還是你們的道場?”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