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妃意有所指。
窗棂上映出樹影婆娑,雷聲滾滾。
殿內靜謐片刻,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商絨的側臉,她唇角一扯:“我沒有。”
榮王妃不防商絨忽然掙脫開她的手,她的眉頭皺起來:“若沒有,你在燒些什麼?你怕我發現什麼?”
商絨將案上的道經一頁又一頁地撕下來扔進火盆裡,眼看就要湮滅的火苗又灼燒出一片連綿的火光,半晌,她道:“與其等著被人奪走,還不如我親手燒掉。”
“我已知道你在南州時,有個少年在你身邊,”榮王妃眼底漸漸流露幾分失望,“可明月,你為何不與我實話實說?”
榮王妃閉了閉眼,站起身:“好,你不說,我自有我的辦法去找他,他一定在夢石的那些侍衛當中,是麼?”
“請您別碰他。”
榮王妃正欲轉身,聽見她的聲音便是一頓。
殘損的書頁又落入盆中,火星子迸濺起來。
她對上那個小姑娘一雙波瀾不起的眼。
“怎麼?難道你還想再死一次麼?”榮王妃恨鐵不成鋼般,她俯下身,“明月,你的命,是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留住的,你便如此……不珍惜麼?”
“您放心,我不會了。”
商絨仰面與她相視:“但您也別想找到他。”
榮王妃袖間的手緊緊地蜷握起來,她分明有許多規勸的話要與眼前的女兒說,可是看著她的眼睛,萬般情緒哽在喉間,竟連安撫妥協的話也說不出。
朱紅的殿門打開,鶴紫跪在殿門外,身上已經被掠入檐下的雨水漂湿,她瑟瑟發抖,根本不敢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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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王妃陰沉著一張臉,走到殿門處。
“請您往後,不要再來看我了。”
榮王妃聽清這她的句話,她不敢置信般,猛地轉過身去。
夜風吹著商絨輕盈纖薄的裙擺,她烏黑的長發有凌亂幾縷貼在白皙的頰邊輕晃,她沒有抬眼:“從前您越是少給我溫情,我便越是渴望得到。”
“但如今,”
急促的雨水不斷從檐瓦下墜,商絨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書頁,壓抑著胸腔裡頃刻將她裹挾的酸澀,努力穩住聲線:
“我不想要了。”
第72章 紙蝴蝶
純靈宮的宦官淋雨提燈走在最前, 替方才從純靈宮中出來的榮王妃照亮,這宮巷裡積雨更重,榮王妃步履急促, 不防踩上一塊松動的地磚, 激起的雨花濺湿了她的鞋履。
“王妃!”
秋泓立即伸手扶住她。
雨水噼啪地打在秋泓手中的紙傘上,榮王妃倏忽站定,神情恍惚的,不知在盯著傘外的哪一處。
“她說她不想要了……”
湿潤的風拂面,榮王妃卻覺心口悶得厲害, 連呼吸也有些困難,她一手捂在衣襟處, 側過臉來看秋泓, “她是不要我來看她,還是……”
不要我這個母親了?
後半句哽在喉間,榮王妃回過頭, 雨幕裡濃黑一片, 整個純靈宮都隱在其中, 一分輪廓也不顯。
秋泓沉默不語。
榮王妃的視線再落在秋泓的臉上, 若此時跟她來的是豐蘭, 她必定能夠聽到自己想聽的話。
“你也覺得我錯了?”榮王妃問道。
秋泓低垂眼眉:“奴婢不敢。”
榮王妃冷笑一聲, 拂開她的手, 快步朝前走去。
秋泓隻得匆忙跟上, 將紙傘一直遮在榮王妃頭頂。
馬車停在文定門外, 秋泓等人簇擁著榮王妃才至文定門, 正遇長定宮的馬車在不遠處停穩。
夢石等不及外頭的宦官撐傘, 便自己掀了簾子下來, 匆匆往前幾步, 借著身邊人的燈火,他便看見那位披散著發,一身雪青衫裙的美婦人。
“殿下,那便是榮王妃。”
身側的宦官提醒他。
榮王妃肖神碧?
夢石的神情轉瞬有了些細微的變化,而那婦人大抵也是聽見身邊人說了些什麼,再看他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毫不遮掩的厭惡。
“走。”
夢石記掛著商絨,此時見了榮王妃他心中便更為焦急,他不欲理會那一行走近的人,奪了身邊宦官手中的紙傘,快步朝前。
“夢石殿下。”
但他才與那榮王妃擦肩,卻聽她忽然冷冷地喚。
夢石腳下一頓,回過頭。
“往後純靈宮的事,便用不著你操心了。”傘檐之下,榮王妃審視著他那副與當今天子尤為相似的眉眼。
“榮王妃倒真是會折磨自己的女兒。”
夢石沉著臉。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女兒,你在她身邊安排侍衛究竟是不是別有用心你自己會不清楚麼?”榮王妃由秋泓扶著走近他。
“我勸榮王妃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夢石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看起來與平日裡的溫和模樣大不相同,“我今日之所以能站在這裡,全因明月將我的身世據實相告,我與明月皆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她從未對我心存芥蒂,我亦不曾對她有過分毫怨懟。”
“如此說來,狹隘的人是我了?”榮王妃聽清他話中意指,她驀地笑了一聲,但很快笑意收斂,面上浮出幾分嘲諷的神情:“若論狹隘,這世上誰比得過你母親柳素賢?若不是她柳素賢,我隻怕也做不了這榮王妃。”
“你何必詆毀一個已逝之人?”
夢石的眉心擰起來。
“詆毀?”
榮王妃冷笑,“誰都知道當年我與你父皇雖有青梅竹馬的情意,卻終究不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從母命娶了你母親柳素賢,而我從父命嫁入文國公府。”
“我入文國公府幾年,先夫宋岱在西北戰死,時年,你父皇已成了楚王府中的郡王,柳素賢擔心他對我舊情復燃,便用了鬼魅伎倆,使我失去了腹中的孩兒,更背上孝期未滿便與人私通的惡名……”
榮王妃提及往事,仍是滿心怨怒無處釋,“我被文國公府送入靜子庵做姑子時,她都不忘買通僕婦下毒害我,她這樣一條毒蛇,不咬死我便不肯罷休,你說她死了,我該不該拍手稱快?”
夢石被她這一番話衝擊得有些回不過神。
“你……”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也隻有在來到玉京,成為皇子之後他方才從淳聖帝或是一些與母親有關的舊人口中得知些許零散的,母親的事情。
他從不知自己的母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可他仍舊本能地不願意去相信母親會是榮王妃口中那般模樣。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問問你的父皇,這些事他都知道。”
榮王妃輕抬下颌,“若非是她懷了你,當年我就是要她給我尚未出世的孩兒償命,你父皇也絕不會說個不字。”
她從傘下走到夢石身前去,立在夢石身側的宦官立即垂首退到不遠處,而她身後的秋泓也帶著幾名女婢後退數步。
“你以為你父皇待你母親有幾分真情?他那樣的人,是不可能有什麼真情的,便是你與你母親,他為了自己,也能說舍棄便舍棄。”
“什麼意思?”
夢石猛地抬眼,他記得父皇與他說,當年母親為保護他而將他推下馬車自己引開了追兵。
“我說再多,你心中大抵也是不信的。”
榮王妃卻招來秋泓,冷眼瞥他:“你若有心,想知道的,都會知道。”
兩方傘檐相擦而過,榮王妃一行人融入雨幕裡,而夢石立在原地良久,握著傘柄的手力道越來越緊。
“殿下?”
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輕喚。
夢石如夢初醒般,他勉強收斂心中混亂的思緒,道:“去純靈宮。”
純靈宮外的侍衛果然換成了身著暗青袍的凌霄衛,夢石也顧不上多瞧他們,入了宮門便直奔寢殿。
榮王妃離開後,商絨仍坐在地上撕下一頁又一頁的道經,看著盆中的火焰明明滅滅,灼燒跳躍。
“公主……”
鶴紫跪在她身後,紅腫著一雙眼,哭著說,“奴婢,奴婢真的知錯了。”
“你本就沒有拒絕她的權力,”
商絨輕聲道:“你也不必與我認錯,出去吧。”
鶴紫聞聲,卻抿緊嘴唇,並沒有動,見公主回過頭來看她,她立即俯身磕頭,哽咽著說:“對不起公主,奴婢不敢,王妃,王妃說要寸步不離守著您……”
“我不為難你,你也不要為難我。”
商絨平靜地說,“鶴紫,我要一個人待著。”
鶴紫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一陣踩著雨水的腳步聲臨近,隨即便是守在殿門外的宮娥們喚了聲“大殿下”,她便立即轉頭。
“出去。”
夢石滿身水氣,走入殿內,垂眼看她。
鶴紫終究還是戰戰兢兢地起身出去了,殿門徐徐合攏,風雨之聲朦朧許多。
“簌簌。”
夢石走近商絨,在她身邊蹲下來,仔細地打量她的神情,卻看不出半點兒異樣,他將掌中的一樣東西遞到她眼前:“你看。”
商絨輕抬眼簾,看見他掌心的一隻紙蝴蝶。
她立即放下手中撕了半卷的道經,從他手中接來那隻紙蝴蝶拆開,其上清峻的字跡被雨水暈湿了一點,但並不難辨認清楚。
夢石捧起來那半卷道經,他心中驚異更甚,他常見她將經卷收揀得整整齊齊,處處仔細地保護,可今夜怎麼……
他不由去看那盆中的火光。
“您不用擔心我。”
夢石忽然聽見她說道。
他抬起頭,發覺她今夜似乎是極冷靜的,甚至眼眶也沒紅一下。
“他說中了。”
夢石低聲喃喃。
商絨聞聲,抬起頭看他。
夢石迎上她的視線,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簌簌,我生怕今夜的事讓你難過,怕你再……但折竹公子對我說,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