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按著她的肩坐下去,自己一撩衣擺也在她身邊坐下,又一手撐著下巴對她說:“我釣的。”
他釣的?
“你在哪裡釣的?”
商絨一怔。
“摘星臺下有個湖。”折竹捏起一塊糕餅咬了一口。
商絨的雙眸大睜了些:“那是往生湖。”
“往生湖怎麼了?”
折竹疑惑地望她。
“往生湖裡的魚,是每年年關時,皇伯父與大真人放生的魚,是不許任何人吃的。”
“難怪,”
折竹挑眉,“我說那湖裡的魚怎麼那麼笨,我才放魚鉤它們便爭先恐後地來咬。”
“你一大早去釣什麼魚,若是被摘星臺的道士發現了可怎麼辦?”
商絨有些後怕。
“你喜歡吃啊。”
折竹又咬一口糕餅,答得理所當然。
商絨被他簡簡單單地一句話又攪亂心思,她伸手抱住他被蹀躞帶收束得窄緊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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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去了,我怕你被他們發現。”
她輕聲說。
折竹垂下眼簾,凝視她烏黑的發頂。
她說話間呼吸輕輕拂過他的後頸,折竹的耳廓又隱隱有點燙,他也忘了吃剩下的半塊糕餅,另一隻手開開心心地擁住她。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上,說:“那些道士和他們喂的那些魚一樣笨。”
商絨聽見他驕傲的,輕快的聲音:
“簌簌,那些笨蛋發現不了我。”
第61章 想你了
“昨日, 明月可是被朕嚇到了?”
含章殿內,淳聖帝要德寶將奏折念給自己聽,但他精神有些不濟, 揉按著太陽穴, 視線垂落在眼前這張御案底下,隱約記起些模糊的畫面來。
“這……”
德寶將奏折合上,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說。
“朕知道,她原本就怕朕,”
淳聖帝接來一旁的宦官遞上的茶碗抿了一口, 強打起精神,“自朕當著她的面處死薛淡霜的那時起, 她心裡對朕的恐懼, 便更為劇烈。”
淳聖帝蹙起眉,嘆聲道:“朕是有心彌補,知道她愛著墨山水, 卻不曾見過外面的山川, 故而朕南巡才要帶著她去, 哪知這一去, 便讓她流落在外數月……”
“陛下, 公主福澤深厚, 在外也幸得夢石殿下照顧。”
德寶垂首說道。
淳聖帝乍一聽他提起夢石, 不由想起容州送來的, 那個容州知府祁玉松的折子, 他搖頭:“這麼多年, 他在外也受足了苦, 也不知素賢怪不怪朕。”
德寶在天子身側雖隻有個幾年的時間, 但他也聽提拔他的師父說起過, 那位文孝皇後當年在陛下還未登基時便不顧自己身懷有孕,舍身救了陛下性命,故而每逢文孝皇後的生辰或冥壽,宮中便少不得大操大辦。
反觀前些年去世的劉皇後,陛下便好似徹底忘了她似的。
“陛下,文孝皇後若知您與夢石殿下終得團圓,她一定會欣慰的。”德寶躬身說道。
忽的,殿外有一名宦官匆匆進來,躬身道:“陛下,賀大人來了。”
“讓他進來。”
淳聖帝吹開茶碗裡的浮沫,說道。
那宦官應一聲,退出去,沒一會兒身著紋鶴纏銀暗青袍的賀仲亭便走入殿來,他拱手跪下:“臣賀仲亭,拜見陛下。”
“賀卿就不必多禮了。”
淳聖帝擺了擺手。
“謝陛下。”
賀仲亭站起身,隨即便道:“雲川有消息送來。”
淳聖帝一聽“雲川”二字,那雙眼當即眯了眯,隨後屏退了德寶等人,一時間,殿中便隻剩下他與賀仲亭。
“臣已查明,青霜州程氏並未說謊,那寶物的確遺失了,”賀仲亭將懷中的書信恭謹地奉至御前,又道:“那程遲也在派人四處搜尋。”
程遲,便是如今的雲川之主。
二十多年前,雲川的掌權者尚是程氏靈曄,然,程靈曄生性軟弱,並無治理雲川之才,是因嫡子身份才繼承雲川之主的位子。
其時內有程家人明爭暗鬥,外有其他三世家虎視眈眈,算計著要從程氏手中奪取雲川掌權者的位子,但後來程靈曄娶了其他三世家之一的沈氏女為妻,那沈氏女在程靈曄身邊幾年,便以雷霆手段助其平息了禍端,後來又為他誕下一女,名喚程遲。
按理來說,身為女子,程遲絕無繼承程氏家業乃至整個雲川權柄的可能,但雲川世家極重血統傳承,程靈曄與那沈氏女又隻育有她這一女,故而,即便程遲是個女兒身,在她母親的推波助瀾下,她便也成了如今的雲川之主。
“如此說來,他們程家倒真未對朕說謊。”
淳聖帝將他遞來的書信看了,面色越發深沉:“據雲川此前上書所言,那東西在十幾年前便遺失了,朕原還以為,他們程氏是舍不得那家傳至寶,才敢貿然欺君。”
也是因此,這些年,淳聖帝將雲川逼得很緊,便是想逼程氏松口,乖乖地將東西奉上。
“賀卿,你應該知道,那東西對朕到底有多重要。”
淳聖帝抬眼,語氣無波,意味卻深長。
“臣明白。”
賀仲亭低首應聲,心中卻越發濃重,他面上不顯,抬起頭來又道:“臣進宮時,見夢石殿下已將大公主帶回,此時應該已經往摘星臺去了。”
“公主府的那些道士如何?”
聽賀仲亭提及此事,淳聖帝的面色更顯不悅。
“都已經被夢石殿下……”賀仲亭話說一半,卻聽殿外傳來一陣嘈雜,他的話音止住,回過頭去。
“二皇子殿下,陛下尚在小憩,您可千萬莫要喧哗啊!”
透過簾子,賀仲亭隱約窺見那殿外的宦官正攔著一名錦衣青年。
“父皇!請您饒了蘊宜這一回吧!她隻是一時糊塗,兒臣會好好勸誡她的!”那青年屈膝跪下,朝殿內道。
如今夢石歸來,皇後劉氏所出的大皇子息瓊便成自然成了如今的二皇子。
他口中的蘊宜,便是與他一母同胞的大公主。
淳聖帝的臉色驟然一沉,他當即掀了簾子出去。
商息瓊陡然一見門檻內一抹絳紫的衣袂,他立即抬首:“父皇……”
“一時糊塗?”
淳聖帝一身道袍嚴整,他俯下身來,眉目間天子的威嚴逼人:“息瓊,你的勸誡若有用,她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你以為,是朕要懲治她?是她自己不知自重,如今朝臣都在看著朕,你若是個聰明的,便不該來問朕。”
“你倒不如趁此時好好去瞧瞧她,”
淳聖帝直起身:“再往後,你便再見不到你這個妹妹了。”
父子之間,沒有半分的溫情可言,商息瓊幾乎呆滯的,凝視著他的父皇的背影,過兒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往摘星臺跑去。
烈日炎炎,炙烤得宮檐之上的琉璃碧瓦好似要被融化一般。
商絨原本與折竹約好要去寢殿後面那片林子裡玩兒,但才用過早膳不久,淳聖帝的口諭便傳至純靈宮中,要她往摘星臺觀禮。
“我要見父皇!你們這些臭道士走開!快讓我見父皇!”
殿內的女子瘋了一般,如雲層疊的發髻散亂,絹花歪斜,被幾名女道士按在蒲團上。
“這是做什麼?”
商絨進殿,認清那女子的臉。
“明月公主。”
眾道士宮娥一見商絨,便垂首行禮。
“蘊宜公主自願入正陽教修行,長居摘星臺,”凌霜大真人走入殿內,對商絨行了禮,隨即又道:“今日,便是她冠巾受戒的日子。”
“凌霜!那些道士分明是你星羅觀送給我的!你送他們來是什麼意思你會不知麼?你與我到父皇面前去對質!”蘊宜公主回過頭來,未施粉黛的面容有些憔悴,隻餘額間一點花鈿殘留紅痕:“誰要入你們的道!本公主絕不!”
“蘊宜公主慎言,是公主有心信道,曾向星羅觀借去幾名弟子與您講經傳道,”凌霜低首,“如今正好,您入道的時機已至。”
殿中已在準備冠巾受戒的儀式,蘊宜嘶聲怒罵卻仍被那些女道士牢牢按在蒲團上,商絨望向凌霜:“大真人,她並非心甘情願。”
“明月。”
忽的,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商絨回過頭,正見身著靛藍錦袍的夢石從殿門外走來,原本剔去的胡須又長了些青黑的胡渣在下巴,他的眉眼浸在一片太陽光裡,卻有些嚴肅。
“此事是父皇的旨意,你不必問。”夢石走近她,低聲提醒一句。
也是此時,除了還在被禁足的胡貴妃與三皇子,其他兩位妃嫔已帶著兩位公主,與那位胡貴妃所出的五皇子都走入殿來。
殿中男女道士約莫三百,油燈添了數盞,極明亮的光線刺得蘊宜公主有些恍惚,縱是她再不願,儀式也已經開始,而她始終沒有等到她的父皇踏入那道門。
她再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反抗,頭上的絹花掉下來,滾落出去幾圈,她隨著那方向抬起頭,一雙眼驀地盯住商絨。
那目光像是要生吞了人似的。
夢石不動聲色,往前在商絨面前擋了擋。
“蘊宜姐姐,這並不是讓你去死。”五皇子受不住她那副瘋癲嘶喊的樣子,不由掏了掏耳朵。
“商息照!你一定很得意吧!沒有我,你們便可以隨意欺辱我哥哥!”蘊宜公主惡狠狠地瞪著他。
“要我在這裡過我的後半輩子,與死了有什麼區別!”蘊宜公主的眼眶紅透,她再度看向商絨:“明月,你說是不是?”
她忽然又笑起來:“明月,你最知道在這裡的滋味了是嗎?你在這裡待過四年,你那四年裡,可曾覺得自己是個活著的人?”
她的話引得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聚集在商絨身上,商絨不由後退兩步,手指蜷縮起來。
蘊宜公主笑得滿臉是淚,她抬起手來指向那兩位公主,她望著商絨:“我竟還曾與她們一樣嫉妒你,恨你。”
她見那兩位公主瑟縮著往自己母親身後躲,便更嘲笑起來:“當初你在這摘星臺的樓閣上遇見的老鼠,蟲子,都是她們放的,你那回吃了素粥起疹子發高熱,也都是她們做的。”
蘊宜公主眼眶裡的淚珠將落未落:“我全知道,但我都當做不知。”
“蘊宜姐姐,你可別汙蔑我們!”
那兩位公主慌慌張張的,幾乎異口同聲地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