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公子,兩卷道經都在此了,你從村中將她帶回竹林小院的那夜,她熬了整夜默完了剩下的一卷,她讓我一定要帶給你。”
折竹幾乎聽不清夢石在說些什麼,他隻低眼盯著那宣紙上斑駁的血跡,手背的筋骨無聲繃緊,他屈起的指節近乎泛白。
“那麼你的事,她可有告訴你?”
許久,折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在經卷中夾了一封信,是給我的,我已經……看過了。”
夢石說著,又深深端詳起面前的少年來:“公子你是否早就知道?”
“夢石,”
折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卻道,“我曾說,我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松有舊怨才會救你,這話,原是在騙你。”
“其實想救你的是祁玉松,我之所以應他,不過是好奇你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冒著得罪晉遠都轉運使的風險也要救你。”
折竹的嗓音裹在泠泠的水聲裡:“至於你的身份,不久前我的人截了祁玉松派去白玉紫昌觀的人手中的東西。”
說著,他將一枚嵌玉貔貅的金鎖遞到夢石眼前。
夢石險些將木桶丟到水裡去,他勉強穩住心緒,將那金鎖接來,又提一桶水。
那金鎖,是他師父當初剖開母親肚子將他取出後,在他母親手中找到的。
他昔年離開白玉紫昌觀時,將它留給了師父。
夢石到此時方才恍悟,當初在竹林小院,他替這少年換傷藥時,他為何忽然說要與他做一樁交易。
“說不定日後風水輪流轉,道長真有可報答之處,可別記錯了,你該報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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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石想起那日他所說的話。
也許是那時這少年便已隱約猜出幾分他的身世,從那時起,這少年已在無聲中為簌簌籌謀。
他如今三十一歲,而當今淳聖帝登基也正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前,淳聖帝也曾在南州,也曾去過緣覺觀。
那麼簌簌,她又是何時發覺的?
“她應該也猜出了些東西,”折竹看著他,“她之所以不願多加抵抗,是怕你這張臉被凌霄衛看見,怕你如她一般,由不得自己做出選擇,便要圍困於玉京的雲譎波詭。”
“夢石,算計你的是我,她待你,卻從來是真心換真心。”
“我知道。”
夢石的眼眶越發酸澀,“難怪我對簌簌總是有些莫名的親近,難怪我總覺得她在身邊,便好似隱約彌補了杳杳早離開我的缺憾……”
他不忍多想那日風雨如晦,她在車中對他說,她希望他繼續不受拘束地活著。
明明她生來是做不了選擇的人,卻還願為他爭取選擇的機會。
“她原本就有求死之心,為保我與你的安全,即便她路上也許不會做些什麼,”夢石滿心焦躁,“可禁宮於她是牢籠,她僅僅隻是第一眼見我的臉便恐懼成那副模樣,折竹公子,我怕她回到玉京之後……”
他再說不下去,再提一桶水起來:“我此番來,一是為簌簌將道經帶給你,二是向你辭行,世間千萬道,我已走過許多條,唯獨玉京這一條,我還沒試過。”
有了這枚玉貔貅金鎖,他便能往玉京去了。
不論是為簌簌,還是為他自己與早逝的母親,縱是龍潭虎穴,他都理應去這一趟。
“那麼公子你呢?”
最後一桶傾瀉的水聲中,夢石望向屏風前的少年。
折竹低垂眼簾,他滿目仍是那紙上的血跡與某些輕微發皺的痕跡。
他幾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燈下,一邊用滿掌是傷的手默出這些字痕,一邊偷偷掉眼淚。
多傻的人。
裕嶺鎮上的承諾,她一直認認真真地銘記於心。
最後的水聲消失的瞬間,熱霧漂浮繚繞,少年的嗓音很輕很輕:
“玉京,我一定會去。”
“我會找到她。”
不再見了?
不可能的。
第50章 一輩子
客棧樓上一道門開, 底下堂內正喝酒吃肉的四人便不約而同地抬起眼睛望向那從門內走出來的少年。
他才沐浴過,隻身著雪白的寬袖單袍,烏黑的發絲滴答著水珠, 那樣一張白皙俊俏的面容沒有一點兒表情。
“小十七, 你可是想通了?要下來與我們一塊兒喝酒?”第十五輕搖折扇,眼含笑意。
但那少年卻不應聲,隻在樓上以一雙漆黑的眸子平靜地審視他們。
而第一,第三,第六面面相覷, 一個個放下手中酒碗,再回視那少年, 各自心頭總覺有異。
這客棧已被第十五包下, 除了他們便再無其他住客,此時堂中寂寂,桌上菜餚熱氣無聲漂浮。
四人眼見那少年從樓上一步步走下來, 雪白的衣袍時不時輕拂樓梯, 待他在桌前落了座, 第十五將手中的折扇一合, 拿起來酒壇子便往少年面前的空碗裡倒:“小十七, 嘗嘗, 這可是人間最好的滋味。”
這話聽來有些耳熟。
折竹垂著眼想了片刻, 記起來他師父也曾對他說過, 酒是人間至味, 可惜, 他無福消受。
“十五, 小十七是從不飲酒的。”
第三見狀, 便皺起眉頭。
“既不飲酒, 那為何我見小十七身上總掛著一個小玉葫蘆?”第十五放下酒壇子,“老三,小十七在樓中三年,你便討好他三年,你還真信了那些風言風語,當小十七是我們樓主的種。”
“他未必不喝酒,隻是看與什麼人喝罷了,老三你處處維護他,我也不見他與你喝過酒啊。”
“我說十五,”第三掏了掏耳朵,一拍桌子,“你說話怎麼總夾槍帶棒的?”
兩人說著便要吵起嘴來,第一正欲說話,卻見那少年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一時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集在他的身上。
隻見他抿了一口酒,第十五便拍上他的肩,笑著道:“那會兒我勸你勸得嘴皮磨幹,你也不肯喝上一口,怎麼這會兒倒轉了性子?”
折竹抬起眼,目光落在第十五放在他肩上的那隻手。
第十五隻覺後背泛寒,下意識地便將手縮了回去,卻還勸他:“你在樓中三年,一直稱我們一聲哥,如今我們四個,你得一一敬全了才是。”
“不,”
折竹搖頭,“今夜,我隻敬一個人。”
此話一出,四人都覺察出了點兒不尋常的味道,沉默寡言的第一盯著他,終於開口問道:“誰?”
折竹不理他,目光在他們四人中來回遊移,最終定在一人身上,他隱隱揚唇:
“六哥,喝嗎?”
被這少年的一雙眼緊盯著,第六心內便覺有些不對,但見少年神色如常,他便端起酒碗來。
兩隻酒碗重重相碰,透明的酒液灑出些許。
折竹再將酒碗湊到唇邊,慢慢地抿了一口,再抬眼,見第六仰頭幹了整碗,留有一道舊疤的喉嚨隨著他的吞咽而動。
“六哥,這酒的滋味如何?”
折竹輕擱下碗。
“小十七敬的酒,自然好極。”
第六說著,手背抹了一把胡須上沾染的酒液。
“可惜了,這麼好的黃泉酒,十一哥死前也沒喝上一口。”
折竹此話一出,第六神情一僵,他下意識抬頭,正見少年從袖間取出來一樣東西。
一根鑲珠的竹綠絲繩。
“小十七,你這是何意?”第六微眯起一雙陰鸷的眼。
“我不過是想問六哥,”
折竹說著,捻起那絲繩來,向他展露那上面穿掛的一顆顆半碎不碎的珠子,“我的東西,是你弄壞的?”
昨夜,他才將絲繩上原本不值錢的珠子都拆下來,換成了他新買的西域珠子,每一顆都花了他很多的錢。
但此時,卻都已摔碎破損。
“老六,你怎麼還改不掉翻人東西的毛病?”第十五故作驚訝般地大睜起眼,“瞧瞧這些價值不菲的寶珠,都沒囫囵個兒的了。”
第六的確趁著折竹在堂內用飯的功夫,在他房中翻過他的包袱,那裡頭都裝著他這一路買的玩意兒,其它的什麼也沒有,那絲繩,也許便是他在翻東西時不慎掉在了地上。
昨日他並未在十七的那些物件裡發現些什麼,但方才他去後院解手,卻發現了一個從後門離開的跑堂。
卻不知為何,他遣去捉人的屬下卻還未歸。
“你如何確定是我?”
第六強壓下被這少年睨視時,心內的寒意。
“老六你幾月不洗澡,在哪兒都會留些味兒的,”酒桌上暗流湧動,第十五卻還看熱鬧不嫌事大,“我早和你說過要多注意幹淨,你卻從來不聽,如今倒好,我看今夜縱是你賠給小十七再多的錢……”
第十五話音稍頓,抬起眼來,意味頗深:“也不如你賠命強。”
第六立即提刀而起,迅速後退,他敏銳地看向那從容站起身的三人:“你們究竟何意?”
“小十七,我們不是說好此事回去再說?”第三瞧見少年從腰間抽出那柄銀蛇軟劍來,便提醒道,“若在外頭解決,隻怕樓主要罰你。”
“……你們竟與他串通?”第六遍體生寒,他吼道,“難不成你們要背叛樓主?可莫忘了我們此行目的為何!”
“是是是,整個栉風樓,就老六你對樓主最忠心。”
第十五面上的笑容收斂殆盡,“難為你絞盡腦汁糾我等的錯處,恨不得將我們都扒個底掉,一五一十地報給樓主。”
第六一瞬盯住那桌上被他們吃得隻剩骨頭的烤乳鴿,他恍悟:“昨日我送出的隻有十七的消息!”
“那麼當初替十一遮掩,想要在那三萬兩中分一杯羹的,可是你?”第一轉過臉來,問他。
第六渾身一顫,他失語般,再看向那白衣少年,他心中駭然更甚。
“你們怎麼就輕易信了他!若我此時死,你們便再制不住他,他若是逃了又該如何!”第六終於回過神來,卻見那少年未動,剩下三人卻朝他而來,他隻得提刀迎上。
跟隨第六的人聞風入堂,其他三位護法的人隨即與他們纏鬥起來,瓷器碎裂,桌椅散架的聲音層出不窮。
折竹坐在桌前恍若未聞般,不疾不徐地將絲繩上碎裂的珠子摘下,滿耳廝殺中,他卻想起一個春日清晨。
“你離我很遠,我睡不著。”
那時,她一邊吃著他帶回的米糕,一邊對他說。
也不知如今,她睡不睡得著?
折竹出神片刻,再抬頭正見第十五扇骨裡冒出的薄刃已抵上第六的胸膛,而第一與第三已聯手將第六的雙手制住。
第六的刀脫手的剎那,折竹三兩步上前,軟劍割破第六的脖頸,那道舊疤再度變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