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星錦。”
她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讓你的人都不要動,就陪我在這裡等,等這場雨停。”
賀星錦知道,她是想讓那些方才從這裡離開的人都逃得遠一些,但他望著她那雙毫無神採的眸子,卻仍垂首應聲:“是,明月公主。”
公主已經找到,那些人,也便不再重要。
他可以遂她的願。
一場大雨足下了半日才減弱,商絨尚在發熱,最終支撐不住在車內昏睡過去。
一覺昏昏沉沉,她在細雨聲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春雨夜。
她坐在滿是山花的窗前,勾著那少年的蹀躞帶讓他更近些,他被雨水濯洗過的眸子亮亮的,開開心心地問她:“你等我啊?”
他給她吃他在懷中捂了一路的糖糕,又坐在床沿看著那一盆山花問她:“你說你想日日瞧見它,那你想不想日日瞧見我?”
他的語氣,他的情態,在那般朦朧的春夜裡,一帧帧鮮明如畫。
“我這一來便找到了公主,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王妃知道了必定歡喜啊!”
一道中年婦人聲音吵吵嚷嚷地擊碎商絨的夢境。
她睜開眼,那樣一張不算陌生的面容臨近。
是她母妃身邊的豐蘭。
“公主,哎喲公主您可受苦了!”豐蘭一瞧她醒來,一張笑臉便轉瞬換了副哭哭啼啼的樣子。
商絨躲開她探過來的手,發覺自己已身在一架更為寬闊舒適的馬車中,她一下起身,卻並未在車中找到那兩個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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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昏迷前抱在懷中的白曇燈也不見了。
“公主,您在找何物?”豐蘭瞧著她的舉動,便問。
“我的東西呢?”
商絨轉過臉,“你把它們放到哪裡去了?”
豐蘭總算意識到她說的是什麼,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淚,道:“奴婢瞧著那兩個包袱也沒幾樣多好的東西,便都丟了。”
丟了?
商絨手指蜷緊,掌中傷口刺痛。
“看著也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件,公主回了玉京,要什麼沒有?再說,這路上還有凌霄衛為公主置辦好精細物件,您……”
豐蘭的話還沒說罷,便被商絨的雙手忽然扣住了肩。
“我的燈呢?”
商絨緊緊盯著她,“我的曇花燈呢?”
“……也丟了。”豐蘭愣愣地答。
數百人跟著馬車眼看便要入蜀青城,卻又忽然調轉了方向,彼時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雨勢更小,最終,車駕停在一彎河水畔。
“公主,公主您小心些,您還病著……”豐蘭提著燈,手撐一柄傘在後頭追趕著那衣衫單薄的公主。
賀星錦守在一旁,看見那道纖瘦的身影立在岸邊許久,又忽然蹲下身。
燈籠橙黃的光照著洶湧流淌的河水,激烈的水聲不斷,商絨久久地蹲在岸邊,卻隻在淺草遮掩的石上拾起來一片湿透的燈籠紙。
是曇花瓣的形狀。
“公主,您若是真喜歡這燈,咱們便讓賀大人再去給您尋就是了,您要多少就給您多少……”
豐蘭絮絮叨叨。
“你滾開!”
豐蘭的一字一句無不在刺痛商絨的耳膜,她抬起頭,一雙紅腫湿潤的眼狠狠地瞪她,眼淚洶湧跌出眼眶。
不會再有了。
永遠,都不會再有了。
第49章 換真心
“公主金枝玉葉, 自小在宮中要何物沒有?不過是些民間上不得臺面的小玩意兒,何至於公主如此記掛?”
豐蘭在馬車中才喚了女婢去前頭公主的馬車中服侍用藥,又扶額嘆了聲:“賀大人買來的物件她瞧也不瞧一眼, 這都好幾日了, 她仍不肯我近身服侍。”
當日也是情急,豐蘭瞧著那些東西也沒什麼要緊的,便叫身邊人順手扔了去,哪知這一扔,便讓那從來文弱溫吞的小公主第一回 發了怒, 此後更是百般抗拒她的靠近。
“想必是因為公主此前在宮中從未見過那些東西,所以才會覺得稀奇。”跟隨豐蘭而來的榮王府女婢秋泓如是道。
“公主是在外頭受苦了, 所幸如今是找到了,”豐蘭說著,眉眼隱約流露出些許自得,“要我說, 還得是我們豐家祖上庇佑, 我若不來蜀青, 隻怕賀大人他們也不會這麼快便找到公主……”
“豐蘭姑姑說的是。”秋泓垂首, 隱去眼底的幾分輕嘲。
天色暗下來時, 凌霄衛在林中安置起幄帳, 秋泓與三兩個女婢忙著做些熱食, 豐蘭則在帳中仔細盯著另幾個女婢燻香鋪床。
商絨靜默地待在火堆旁, 坐的是厚實柔軟的墊子, 一旁是烏木的小案幾, 案上有風爐燃炭, 煮沸熱茶。
紅漆鎏金八寶盒內, 是各類精致的幹果與蜜餞。
她既不飲茶, 也不吃任何東西,隻是愣愣地望著面前的一簇濃蔭。
還曾有雪的時候,她與一人風餐露宿,吃過他烤的兔腿,又與他睡在斑駁濃蔭裡的樹幹上。
那樣不安穩的一夜,她的整個夢境都在搖搖欲墜。
步履聲臨近,商絨瞥見賀星錦的袍角,她也仍未抬頭,隻抱著雙膝,一言不發。
火堆裡木柴燃燒的聲音噼啪作響,賀星錦俯身行了禮,再抬眼,他望見公主依舊蒼白的臉。
“臣有一物,本該歸還公主。”
賀星錦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
是一柄匕首。
商絨幾乎是一眼認出,那便是此前折竹交給她的那一柄,也是賀星錦尋到她的當日,見她握在手中沾血的那一柄。
她的神情有了些細微的變化,才伸出手去,卻見賀星錦忽然屈膝跪下。
她的手僵在半空,聽見他道:“請公主恕罪,待歸玉京後,臣一定將此物交還公主。”
“臣此時將它拿出來,是想告訴公主,您還有這樣一件東西在。”
賀星錦輕抬起眼,嗓音低沉。
“你憑它,想查些什麼?”
商絨懸在半空的手指節屈起,她終於開口說了今日的一句話。
“至少如今,臣並未在此匕首上發覺任何有用的線索,”賀星錦並不否認,他迎上她警惕的目光,“它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鋒利,但隨處可買。”
他之所以暫扣此物,全因那日她用它抵過自己的脖頸。
此話一出,他分明察覺她緊繃的肩頸松懈了些許,他半垂下眼睛,藏住眼底幾分復雜,幾分疑惑。
理所當然的,他思及那位從南州裕嶺鎮醫館裡與她一起走的神秘少年。
作為聖上最疼愛的公主,她究竟為何要逃,這件事他已反復思量許久,但此時在她面前,他卻始終問不出口。
當日帶她離開蜀青的那些人一看便是江湖中人,十數人迎戰他凌霄衛與蜀青衛所數百人,分明便是做好了打算以命拖延。
那些人殺招狠辣,縱是兩方相差懸殊,凌霄衛也的確折損了幾十人在他們手下。
但偏偏,公主並不像是被他們挾持,倒像是被他們保護。
“公主,這天下莽莽蒼蒼,常有人心兩面,”賀星錦望著她鬱鬱的眉眼,“非日久,不能見真章。”
“你將匕首還我,”
火光照在商絨的側臉,她泛白的唇輕輕牽動,“我會好好吃好好睡,不會發生任何你心中所想的事,也請你,別再試探我什麼,別再追查他們任何人,我既已在這裡,”
她忽而停頓片刻,一雙眸子裡暗淡的光影閃動,她失神地望了會兒地面隨著夜風輕輕搖晃的樹蔭,又說:“那麼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吧。”
“公主,請您用膳。”
適時,秋泓過來俯身行禮,又與幾名女婢將飯食擺上案幾,小巧的瓷碟,精致的糕點,幾樣精細的素山珍,一碗熬得極為濃香的素粥。
沒有半點葷腥。
商絨凝視那碗熱粥片刻,最終捏起湯匙,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賀星錦立在一旁,看她平靜的面容,卻又無端發覺幾分她強壓在這副平靜表象之下的死寂,他沉默許久,恭謹地將匕首放在案角,道:
“臣,謹遵公主之命。”
——
平安鎮上。
陰陰暗暗的客棧堂內酒意正酣,黑衣少年與四個酒鬼坐在一桌,唯有他一人手中攥著茶碗。
“小十七,這便要睡下了?”第十五瞧見他放下茶碗起身,便道。
其他三人的目光也因此聚集在他身上。
少年理也不理他們,上樓去了。
第一看著他的背影,慢飲一口酒。
守在少年門口的幾人目不斜視,瞧見那提著桶又來送熱水的跑堂,見他戰戰兢兢的樣子便覺沒趣,放他去了。
“折竹公子。”
屏風後,作跑堂打扮的夢石滿頭熱汗,這裡間好多桶的水都是他一趟一趟搬上來的,隻為此時趁著倒水聲,與折竹說上一番話。
姜纓帶著夢石一路追趕至平安鎮,卻也始終不敢跟得太緊。
折竹身邊布滿那四位護法的眼線,而夢石非是栉風樓中人,姜纓若帶著一個陌生人來輕易接近折竹必會引來那四位護法的注意,但情勢緊急,夢石已顧不上許多,隻得在今日尋了機會铤而走險。
“她被凌霄衛找到了。”
折竹在酒桌上看見來送酒的夢石時,他便已經在心內得出了答案。
“那日雨大,掩去太多聲息,凌霄衛帶的人足有數百,”夢石再提起一桶水來往浴桶裡倒,他說著看向那少年,“簌簌她不願你的人都折損在那兒,也不願我不得自由,她……拿著匕首以死相逼,要我們把她丟下。”
夢石的眼眶有些發酸。
熱霧拂動間,少年的眉眼被衝淡許多,他的手指蜷緊又松懈,眼底幽幽暗暗,燭燈的光影透過雕花屏風疏漏幾寸光影在他的側臉:“為你,她的不舍,竟也舍得了。”
曾因那一分缺失的勇氣而不敢自裁,寧求他結束她一生苦痛的人,如今,竟也敢將匕首抵上自己的脖頸了。
“她讓我與你說,從南州到蜀青的短短幾月,已比過她此生數年,”傾瀉的水聲中,夢石壓低的嗓音有些泛幹,“她說,那些就足夠了,你有你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面對的事,往後,便不再見了。”
折竹聞聲,濃密的眼睫微動。
借著放下木桶的空檔,夢石將藏在懷中的東西遞到他手中。
是厚厚的一沓宣紙,上面寫滿了那個姑娘娟秀的字痕,點滴殷紅的血液沾染其上,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