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死去的十一護法一般。
他不能看著這少年在懵懂之際便無知無覺為一人走入深淵泥潭。
雨聲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亂糟糟地灑了一窗,衣袍霜白的少年靜立燈前,半晌,他後知後覺地輕抬起眼簾。
他的嗓音猶如裹著雨霧般,又輕又茫然:
“喜歡?”
第40章 春雨夜
春雨潮湿, 滿耳淋漓。
房內一盞燈火閃爍,映照少年神情奇怪的一張面容。姜纓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才聽見他的聲音:
“你若敢將此事透露給樓主,”
那少年烏黑的眸子淡薄又無情, “姜纓,我一定殺了你。”
姜纓隻是被他這樣一瞥,便覺寒意徹骨,他已跟在這少年身側三年,此前從無任何人任何事能教他生出半點憐憫。
無法感知疼痛的少年, 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
姜纓從不懷疑這少年的冷漠與殘忍。
即便十一護法也曾與他共事, 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將其殺死。
“十七護法待姜纓恩重, 護法交代之事,姜纓絕不敢違逆護法之意,”姜纓低下頭去, 拱手道, “姜纓隻是不忍護法您泥足深陷……護法, 即便樓主待你再寬和, 您也終歸是要回栉風樓的。”
“你不是與我說過, 有三兩個紅顏知己是人間至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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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毫不在意滴落在手背的蠟痕, 他緩步走到姜纓身前, 低睨他, “我不要三兩個, 一個就好了。”
姜纓抬起頭:“十七護法, 可她是明月公主。”
“我知道啊,”
少年滿不在乎, 奇怪地審視他, “那又如何?我高興帶著她。”
“難道您回栉風樓也帶著她?”
姜纓隻覺自己額頭的冷汗在往下淌,他也不敢輕易伸手去擦。
少年聽了,微垂著眼簾,似乎認真地想了想,才輕輕搖頭,說:“栉風樓不好,我都不喜歡的地方,她也一定不喜歡。”
“不用你管,”
他沒什麼耐心地皺了一下眉,“我有地方藏她。”
姜纓一時無言,他心知這大抵便是三兩個紅顏知己與一個紅顏知己的區別,他有三兩個,便不會為了其中任何一人而輕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但這少年不一樣,他隻要一個,所以他這顆方才開了情竅的,幹淨又熱烈的真心,也必會認認真真地交給一個人。
“那她呢?”
姜纓又問道,“十七護法,您喜歡她,那她喜歡您嗎?”
“您想一直將她藏在身邊,那您可知,她願意嗎?她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公主,願意陪您血雨腥風,願意嫁給您,做您的妻子嗎?”
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少年不知為何,揉捻著他這後半句話,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微抖動。
“姜纓,”
他的聲線仍舊冷靜,“我有很多錢。”
無論是妝粉衣裙,金玉首飾,任何吃的玩兒的,他都能買得起。
“杏南藥鋪的那兩個人你給我盯緊,蜀青造相堂是天伏門產業的事,你也可以傳信樓中,其他的,你最好一個字都不要說。”
少年神情冷冽,言語間無形的壓迫逼得姜纓後背冷汗涔涔,他吞咽一口唾沫,心中嘆了口氣,到底也不敢再勸了,隻道:“無論如何,還請護法相信,姜纓此生,絕不會背叛您。”
夜雨更重,亂人心緒。
少年立在清冷無人的廊上,在半開的窗外接了滿手潮湿的雨水,一盞孤燈照著他霜雪般的衣袂,修長白皙的指上盡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
迎面是湿寒的風,可他微斂雙眸,冷雨打檐的脆聲不斷,他靜默地聽了會兒,又盯著自己湿潤的手掌看。
他渾身幾乎冷透,如一道風般悄無聲息地進了一間房內,也不管被雨絲浸湿的衣袖便在地鋪躺下。
正是夜濃的時候,房內漆黑到他一點兒也看不清床上那個姑娘的身影,可他還是盯著看。
“十七護法,您喜歡她,那她喜歡您嗎?”
不自禁,耳畔又添這道聲音。
“她願意嫁給您,做您的妻子嗎?”
妻子。
什麼是妻子。
他不是沒見過世間的夫妻,若是細細回想起來,他似乎也殺過夫妻。
喜歡,就要做夫妻嗎?
他的腦子裡似乎很多年都沒有像今夜這般混亂過,像是一團怎麼也理不清的亂麻,他在被子裡翻來覆去,不知何時才倦極合眼。
下了整夜的雨到天明十分也仍未停,清晨的天色也因此而晦暗許多,商絨從睡夢中醒來,最先去看床下的少年。
本該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已成了一團壓在他肩背底下,冷淡的光線照在他熟睡的面容,他的睫毛烏黑又漂亮。
商絨趴在床沿,也不知為什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她甚至回想過自己在玉京皇宮中時,也見過皇伯父的幾位皇子,在宮宴上,不少大臣也曾攜親眷而來。
她見過的人中,沒有一個比他好看。
商絨動作極輕地起身,穿上鞋子才在他身邊蹲下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拽他的被子,便見他忽然睜開眼睛。
少年眉眼間仍帶著未醒透的惺忪睡意,猝不及防對上她的眼睛。
“折竹。”
略有些青灰的光線裡,她的面頰白皙又明淨。
“做什麼?”
他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
“你去床上睡吧。”
商絨看他薄薄的眼皮都揉得泛起薄紅,她抓住他的手腕,對他說。
她手指溫熱的觸碰,令他微垂眼睛盯住她的手,大約是因為他仍舊困倦,又或許還因為些別的什麼,反正他也不知道,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就乖乖起身往床上一躺。
春雨仍在檐外連綿不斷,少年的心事也仿佛被雨水浸潤得湿漉漉的,他的臉頰抵在軟枕上,靜默地聽著那個姑娘換衣裳洗漱的聲音。
昏昏欲睡。
“我們今日要走嗎?”
他忽然又聽見她的聲音,於是垂下去的眼簾又半抬起來。
“不走。”
他懶懶地回。
隔了片刻,又添一句:“等我睡醒,若雨停,我們就去玩兒。”
商絨聞聲,回過頭來,卻見床榻上的少年已經閉起眼睛,她抿起嘴唇,去取了盒子來自己粘面具。
客棧門外雨霧朦朧,商絨與夢石坐在一塊兒用早飯,灌湯包小小的,裡頭的熱湯很燙,夢石被燙了嘴便提醒起她:“簌簌,小心燙。”
“嗯。”
商絨應了一聲,小口地咬開薄薄的外皮,熱湯淌出來,又香又濃。
“簌簌,”夢石一邊吃,一邊問她,“昨夜你們到底是怎麼了?兩個人話也不怎麼說,是不是鬧別扭了?”
他仍舊惦記著昨夜裡他們兩個之間的異樣。
“……沒有,”
原本已經刻意忽視掉的某些東西又在腦海裡晃啊晃,商絨一下變得極為不自然,她嗫喏著說,“夢石叔叔,我和折竹什麼事也沒有。”
“沒有啊?”
夢石看著她,笑著說,“沒有就好。”
到底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夢石覺得自己也不好再繼續深問。
用過早飯後,夢石便撐傘出去給折竹買金瘡藥,而商絨則在自己房中默道經,窗外霧濃,下雨的時候也看不出天色變化。
商絨停了筆,盯著墨痕未幹的宣紙。
折竹他醒了嗎?
她忍不住想。
起身出去,商絨才走到折竹房門前,正巧裡頭才替折竹換了新傷藥的夢石開了門,他抬頭看見她,便笑著說:“簌簌,我看午飯就叫人送上來我們一塊兒吃?”
“好。”
商絨縮回手,點點頭。
夢石下樓去了,商絨一進門,便見少年坐在床沿,倚靠著床柱,神情恹恹地打了一個哈欠。
他準確地辨認出她的腳步聲,抬起眼睛來看她。
商絨走近他,認真地端詳他。
“看什麼?”
他問。
“折竹,我想過了,”
商絨在他身邊坐下來,“你身上還有傷,不能總是睡在地上,我不能因為我的害怕而讓你一直陪著我這樣睡,你昨夜也沒有睡好。”
“我昨夜沒睡好不是因為這個。”
他說。
“那是因為什麼?”
商絨望著他,看清他眼睑底下一片極淡的倦色。
“總之,”
折竹側過眼不再看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可你這兩日就是沒睡好,”商絨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藥味,“折竹,我可以自己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