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冷笑,“那你說,你這條命我留來何用?”
“公子饒命!我,我雖不知,但這些生意往來的信件歷來是要經我們造相堂堂主的手,如今門主不在,但我知道堂主他還在蜀青城中!”
男人隻覺肩背血肉被劍刃更深碾幾寸,他痛得難捱,忙不迭地叫喊。
“造相堂。”
折竹揉捻著這三字,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好啊,你告訴我,他在哪兒?”
“天伏門的產業如今都在他手中,他……他應該在城東槐柳巷的玉鶯樓!”男人臉頰抵在冰冷的地面,滿嘴是血,艱難說道。
“我會去找他的。”
少年眼底不剩一絲笑意,聲音輕而令人生寒:“兩位知曉栉風樓的手段,你們若敢事先通風報信,到時賠上的,一定是你們全家的性命。”
夢石在客棧裡將煎好的藥熱了兩三回,外頭日光漫漫,霧氣已消散不見,他才去將藥又熱了一回,終於等到折竹與商絨回來。
“什麼?你們要去玉鶯樓?”夢石才聽了商絨說的話,一口茶便噴了出來,他連忙朝商絨擺手,“簌簌,你可不能去!”
“公子你也不能去!”他又看向那慢吞吞喝藥的少年。
“夢石叔叔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商絨問他。
“我當然知道,我在牢內跟胡林松譚介之兩個闲聊,那可是他們二人常去的地方,”夢石說著,對上兩雙純澈懵懂的眼睛,他一頓,扶額嘆氣,“公子若真要去那裡尋人,我也不好阻攔,但簌簌是絕對不可以去的,那是煙花地,是風月場,是閨閣中的姑娘絕不能去的地方!”
他昨夜才知這少年不通風月,自然也不知那是什麼地方,若是進去瞧了些不該瞧的傷了眼睛……夢石一個激靈,他當即坐正:“公子若信得過我,便讓我去,我自有辦法替你將人引出來。”
“夢石道長這般,”
折竹將一顆糖丸扔進嘴裡,怪異道,“我還真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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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喜歡她
造相堂專替道觀廟宇做神佛的金身塑像, 在蜀青城中也算頗有聲名,或因其從未參與天伏門在江湖中的殺戮,生意又隻窩在這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的蜀青城, 所以便連栉風樓撒在外頭的餌也漏掉了這麼一個地方。
若非折竹憑著那信箋上淺薄的一片印痕找到杏南藥鋪, 他還真當天伏門中人已經死絕了。
難怪劉玄意逃也要逃來蜀青。
夜幕籠罩四方城廓,槐柳巷中墜掛的燈籠紅色深淺不一,映出一片朦朧曖昧的光色,照得那玉鶯樓門前衣香鬢影,笑語不斷。
“夢石叔叔已經進去很久了。”
商絨雙手扶在朱紅的欄杆上, 說道。
“是他自己要管我的闲事的。”折竹也雙手扶在欄杆上,下巴枕在手背, 他嘴裡咬著一顆蜜餞。
夢石生怕折竹真帶著商絨進玉鶯樓, 天色才一暗下來,他晚飯也沒吃便搶先跑到樓裡去了,瞧他那架勢, 是非要為折竹找出那造相堂堂主不可。
“他的腿傷還沒好。”
商絨有些擔心夢石若是在裡頭遇到什麼危險又該怎麼辦。
早春多雨, 沒一會兒檐下便湿潤滴答起來, 折竹在綿密的雨聲裡聽見她這樣一句話, 他轉過臉來:“我的傷也沒好。”
湿潤的水氣輕拂少年白皙的面容, 他的眸子烏黑而潤澤。
“我知道,”
商絨甚至記得他為了救夢石這些天傷口反復折騰得開裂了多少回, 流了多少血, 她不自禁盯著他的手臂, “金瘡藥也沒有了, 今日去藥鋪時就應該買一些的。”
但很顯然, 他們兩個人都忘記了。
折竹濃密的眼睫微抬, 認認真真地看著她那副懊惱的模樣, 片刻,他臥蠶的弧度更深,一顆小痣生動又漂亮。
“夢石道長會買的。”他滿不在乎地說。
再提起夢石,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往欄杆底下看,夜雨在燈火映照下細絲分明,那大開的門內有一女子嫋嫋婷婷,扶著一個爛醉如泥的華服男子走出來,一旁的小廝撐起雨傘來要扶過那男子上轎,豈料那男人摟著女子纖細的腰肢,依依不舍地捏起她下巴過來,不管不顧地親上一口。
“嘖,玉鶯樓的姑娘就是漂亮,兄弟你瞧,那底下還難舍難分的呢……”一旁消夜的一桌人也時不時地在瞧底下巷子裡的情形,一名青年瞧見這一幕,便有些心痒。
“可憐我近來手氣不好,否則我在這兒消什麼夜?早去那樓裡春宵了!這消夜的酒,哪有對面的花酒好喝!”與他同桌的人也長長嘆了一聲。
“可不是麼?我家那個哪有這樓裡的姑娘膚白貌美的,我看啊……”
兩人闲聊的話越發露骨。
他們全然不知隔了一扇雕花木屏風後,有一對少年少女將他們所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去。
商絨的眼睛大睜了些,看著底下那女子柔弱無骨地依附在男人身上,滿面笑容地隨著他捧住自己的臉親吻,又跟著他上了轎。
那道轎簾落下,商絨與身邊的少年幾乎是同時轉過身,倚靠在欄杆上,檐下燈火在眼前閃爍,滿耳雨聲噼啪急促,她與他無端相視一眼,又幾乎同時側過臉,迎面而來的霧氣明明是湿冷的,卻偏令人耳廓發燙。
跑堂的青年給那兩人端上了一碟燒鵝肉,他們終於止住了話頭,轉而談論起那燒鵝肉好不好吃。
商絨曾與薛淡霜共賞一幅《玉京煙雨圖》,圖上幾乎囊括了整個玉京城的繁華熱鬧,薛淡霜曾一處一處地指給她看。
“這是花樓,是男人去的地方,”薛淡霜的聲音仿佛又在耳側,“公主,去過花樓的男人髒得很,他們把樓裡的姑娘當做消遣的玩意,又怎會瞧得起自己的妻子?”
煙花地,風月場。
原來便是薛淡霜所說的花樓。
“折竹,你不能去。”
商絨的手揪著膝上的衣裙,滿掌是汗,她根本沒有去看坐在身邊的少年。
“嗯?”
折竹回過神,滿檐墜落的雨珠在他眼瞳裡好似湖面漣漪,他手中的茶已冷透,卻仍喝了一口,他垂下眼睫:“哦。”
他並非是第一回 見底下那般情形,錢雲香與人在小院私會時,他便隱約見過那兩人嘴貼著嘴,也不知在做什麼,隻是後來被姜纓擋了。
可夜雨淋漓,她在身側。
不知為何,當日還能面無表情的少年此時卻心緒翻沸,他屈起指節,半晌都忘了要將空空的茶碗放下。
一桌消夜被人端上來,兩人坐在一處,卻半晌都沒有說話。
屏風後的那兩人已經走了,料峭春寒吹著商絨的後背,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折竹抬眼,見她鼻尖發紅,便無聲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來攏到她的身上。
“轉過來。”
他的嗓音清冽悅耳。
商絨僵直著身體轉向他,任由他替自己系披風的帶子,少年的氣息這樣近,帶有幾分茶葉的清香,她還是沒忍住抬頭看他。
他的眼睛,他的面龐,始終這樣幹幹淨淨,如同冬日裡積雪的竹枝般清傲又漂亮。
如此相近的氣息相拂間,也不知她與他是否不約而同的想起底下那對男女也是這般接近,然後……
折竹半垂眼簾,視線卻不經意落在她的唇瓣。
他想起自己喂給她梅子吃時,柔軟的觸感。
忽然間,
商絨一下握住他的手,膚色暗淡的面具遮擋了她發燙的臉,唯有一雙水盈盈的眼睛不知所措般的凝視他。
手指冰涼的溫度兩相觸碰,猶如被火焰燎過似的,他松開她的系帶,她也同時松了他的手。
夢石從玉鶯樓裡出來時,身上全是脂粉酒水的味道,他在樓上一坐下來,先喝了一碗熱茶暖身,隨即便對少年道:“我在裡頭打聽過了,那造相堂的堂主如今並不在樓中。”
“不在?”
折竹落在炭火盆裡的目光終於移向夢石。
“聽說他昨夜就離開蜀青城了,”夢石執起筷子來看準了脆皮燒肉便夾來一筷子吃了,才又說,“至於他去了哪兒我就不好再問了,此事,還是要公子你自己找他手底下的人問清楚。”
“今日你若真去了也是要白跑一趟的……”夢石說著抬起頭,話音卻頃刻止住,他的目光在對面的那一雙少年少女之間來回,總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些怪異,他便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商絨不說話,低頭吃肉。
折竹也不說話,半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片冷淡的影。
回到客棧已是子時,臨街的窗外雨勢更急,熄了燈火的房內一片幽幽暗暗,商絨聽不到少年的一點兒聲音,她偷偷地望下床沿,滿目漆黑使她根本看不見他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這裡。
很近很近。
夜愈深,她燒沸的心緒逐漸被雨聲纏裹著慢慢蜿蜒入夢,卻不知夢外的少年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十七護法。”
漆黑的房內,一人聲音壓得極低。
少年不緊不慢地用火折子點燃一盞燈,燈火照見那人風塵僕僕,不修邊幅的模樣。
是姜纓。
“妙善道士的事,這麼快就有眉目了?”
折竹看向他。
“並未,如今屬下隻知,妙善是九清教道士,師從天機山,二十年前他在江湖中憑借一身天機功法也確實聲名極盛,隻是十六年前他忽然就銷聲匿跡了。”
姜纓恭敬地答道。
天機山。
湿冷的雨夜,偶爾的閃電亮起,照在少年單薄的衣袂,那冷冷的光影落在他的臉上,他神情寡淡,並未顯露絲毫波瀾。
“屬下此次趕回來,是得了栉風樓中的消息,事關明月公主,屬下以為應該先將消息告知您。”
姜纓不敢多打量他,又接著道。
乍聽“明月公主”四字,少年果然神色微動:
“說。”
“樓主已查明與十一護法勾結刺殺明月公主的,是信陵侯薛重的兒子薛濃玉,薛濃玉有一個長姐薛淡霜曾因毒害明月公主而被皇帝賜死,薛濃玉與其長姐一母同胞,是為雙生,他心中藏恨,又知栉風樓絕不插手皇家事的規矩,便自己尋了江湖門路,將十一護法當做了南州刺殺一事的踏腳石。”
薛淡霜這個名字,折竹並非是第一次聽,商絨口中那位對她很好的姐姐,又怎會背上毒殺她的罪名?
這其中的隱情,怕是隻有商絨最為清楚。
“樓主將這消息透露給朝廷了?”
折竹臨著燈,漫不經心地問他。
“是,凌霄衛的千戶賀星錦還在搜尋明月公主下落,樓主將這消息透露給了他,隻怕薛家就要滿門盡喪了。”
姜纓說著,他忽然垂下頭去,拱手又道:“十七護法,凡是沾惹明月公主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樓主也一再提醒樓中人不可再插手此事,護法,若是明月公主在您身邊的事被朝廷或被樓主發現,到時您又該如何自處?”
“十七護法……”
姜纓見少年冷淡的一雙眸子瞥他,他勉強忍下後脊骨的寒意,屈膝跪下,“您是栉風樓的護法,您在樓中三年,屬下跟著您三年,因為您,屬下才沒有重歸血池,命喪黃泉,故而屬下不能看著您耽於情愛,尤其,她是明月公主!”
“十七護法,您喜歡她是不會有結果的!即便有,那也是惡果!”
姜纓此前還以為這少年心中還有一番盤算,所以無論胭脂還是其它,都不過是這少年用來哄騙那位明月公主的手段。
可今夜,他在樓下看見了。
十七護法為她披衣,給她夾菜,還總是盯著她看。
姜纓也有過一些紅粉知己,但他從來不敢長久,作為殺手,他若耽於情愛,最終殺死他的,必會是情愛。